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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震天的汽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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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震天的汽笛
船员餐厅有块小黑板,是专用来写航行动态及各种通知的。
方志严费力地在小黑板上写着——本航次载货香港。
“香港”两个字他写的特别大特别粗。
这两个字是他用船长的尊严和一个老海员维持了一辈子的强烈的自尊心换来的。
然后,他就近在洗碗池的水龙头下洗净了手,在船上各处走着,看着。
这艘船是日本造的,舱容量很大,船员生活区全部挤在船尾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三年前,这艘船被日本一家航运公司淘汰,经香港的一个经纪人,出价二十万美元卖给海运局。拍板前,局领导特地安排方志严到香港看了一下船。当时,船又破又烂,他一看就反胃。可是,买船谈判小组组长乔璇却坚持把船买下,说人家出的价几乎只是一船废钢的钱,只要再花些钱把船送进船厂修理一下,不要几个航次绝对挣回本钱。次年,国家实行全面开放政策,国内外航线迅速增加。果然,《风华》当年就挣足了买船的钱。然而,船体破烂,操纵不灵,方志严和他的船员为保养船舶吃尽了苦头。
哎,乔璇!
走着,方志严习惯性地从口袋抽出一副白手套戴上。经过之处,他不时伸手在墙壁上、过道的扶手上,或某个船员宿舍的门楣上楷拭,然后收回手细看白纱手套上是否留有污迹。按以往惯例,走完一圈,手套上应该还是白净的。可是许鸿不在,新的水手长不来,就没有惯例了。还没走几步,方志严就脱下已经沾满污迹的手套,扔进了身旁的一个垃圾桶。
这种检查水手卫生保养工作的方式现在唯《风华》轮独有。难怪,《风华》凡“逃”到其它船的水手无不对人诉说方志严对下属的“苛刻”。
比如说,各艘船每过一定时间都要对船体进行一番较全面的保养,大面积敲锈啦,舷内舷外油漆啦,等等。大多数船舶到保养时间把全部维护工程交给了外包工做,反正维修费用海运局出,船员乐得清闲。而《风华》轮则不然,不论寒冬酷暑,船上的每一项维护工作都自己干。方志严有自己的理论。不自己亲手维护保养,怎么知道船舶的习性?怎么发挥船舶的最佳性能?
每次维护,方志严都披挂上阵,穿着工作服,攥榔头,握油漆刷,与水手们一样汗一身油污一身。
老头子亲自上了阵,水手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也只得拼着命跟着干。可是干下来没有一个不骂老头迂腐的。
方志严也时常感慨,要是海运局能把支付给外包公司的维护费拨一小部分给船员当奖励,船员们既干得痛快,海运局又能省下大笔维护费。可是维护费有地方开支,奖金却没地方支出,难怪船员们骂街。
郜胖子就乖得很,像这类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他绝对不干。也许这也是他受船员们喜欢的原因之一。
最后,方志严回到船长室,换上一套蓝色呢料的崭新的海员制服,又戴上佩着五星的大盖帽。
穿衣镜里,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威严的船长。肩板上的四道金杠与帽徽上的红五星衬着两道浓眉,浑圆的狮子鼻,抿紧的嘴角,分外精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不老,完全可以拼风搏浪,干一大阵子的。
他仔细扯平衣角,抚平身上每一条皱褶,理正大盖帽。这身衣服,本来是船到国外港口,接待引水员和移民局官员时才穿的,可是他今天非常强烈地想穿它。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了!
他环视一遍房间。华贵的吊灯,绛红色的地毯,乳白色的沙发,配有活动转椅的写字台,华丽的浴室,当初日本造船厂给《风华》船长室的一切配置几乎原封不动。
他终于拎起脚旁简单的行李卷,走出船长室。
新船长乘下一班交通艇来。他打算马上跟交通艇走。
从乔璇办公室出来,他到人劳科向老兄弟递上申请退休的报告。审批他这样角色退休的权限在局党委。原来以为会拖延几天的——也许,某位领导会出面挽留他?谁想,当天下午老兄弟喜气洋洋地亲自登船向他贺喜了,并要他立即办理移交手续。
港内这几天又驶进了几艘海运局的船,港湾一下热闹起来。《长虹》轮也进来了。经过乔璇斡旋,他们慨然应允把去香港的载货让给《风华》。不知道他们怎么看他方志严?没办法,十五个人离船,势必造成海运局历史上最大的恶性停产事件。他绝对不能在自己灰暗的尾声中再抹上一笔浓厚的小丑色彩。
船舶中有一艘刚从丹麦买进的万吨级散装杂货轮。洁白的船身,高高昂起的船头,威武极了。听说乔璇的北京谈判已经成功,这艘货轮就是跑欧洲用的。
方志严站在舷梯边等候交通艇,一边留念地环视着熟悉的船身。
忽然,他发现主甲板上站着全体船员。他们无语肃立,默默注视着他。赵杰站在人群后面,眼泪汪汪的低垂着头。这傻小子后来真的打了辞职报告,要回老家跟他娘跑买卖去。为了留住他,方志严专程去医院找了那护士,诚恳地告诉她,一万元美金买不到男子汉的骨气。赵杰是好样的,错过了她会终生后悔。
那女孩哭了。她爱一万元美金,也舍不得赵杰。两相比较,她终于接受了面前这位老者的劝告。
方志严把一张写着赵杰名字的存折给了她,说是赵杰父亲生前委托他交给未来儿媳的。名正言顺,她也接的自然。
他现在觉得,赵杰这小子有情有义有正义感,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受船员爱戴的好船长。
他看着一直肃立在主甲板为他送行的船员们,眼眶不由自主的湿润了。
他相信,如果是在风暴面前,也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的船员们一定不会抛弃他,一定会与他同生共死,半步也不会退后。
他多么渴望今后再能与他的船员们风雨同舟,与他的船舶生死与共。他的一生,也应该像老船长一样,终结在大海,终结在狂风巨浪中的。
交通艇来了。郜胖子晃着臃肿的身躯步上舷梯。《跃新》轮从香港回来,又满载着一船货启航了。海运局电令郜胖子赶回来,带领这艘后进船起飞。
瞧郜胖子这身衣着!大敞着大红色风雪衣的衣襟,风雪帽耷拉在背上,一双皮手套插在口袋里,腰间挂着迷你型播放机,耳机像医生的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哪像个船长的样子!
方志严最近才听说,郜胖子把自己去年的全部奖金交在二副处,专门用来打关系的接待费。该褒?还是该贬?
许鸿也来了,躲躲闪闪的跟在郜胖子身后,一脸羞愧。能全怪他么?
方志严蹙着双眉礼节性的和郜胖子握了握手,领着他船头船尾走了一遍,简单地把船舶上主要情况简述一遍。他说,所有细节,他全已交代给赵杰,。
郜胖子一言不发,一改平时嬉皮的形象,机械地迈动双脚跟着方志严走。
当年,郜胖子刚从航海学校毕业,分配在船上当实习驾驶员时,方志严也是这样领着他船头船尾转。
又回到舷梯旁,郜胖子还是默默无语。
这混蛋,一定在心里可伶他。方志严心里又一股强烈的被遗弃的感觉,被大海?被船舶?被风雨同舟的伙伴?
他绝不认输。硬打硬、实打实地拼,他绝对不会输给这个小王八蛋!
可是他毕竟输了。输在这场改革、竞争的浪潮中,而且输的这么惨!
交通艇还在舷梯旁等着。
郜胖子默默向他伸出手。方志严装着没看见,拎着行李袋步下舷梯。
在风和浪湧的撞击下,陡峭的舷梯摇摇晃晃的。方志严迈着一个老海员的步伐,不用扶舷梯旁的绳栏,稳稳当当步下踏板。
登上交通艇,他发现了来接他的女儿。她的肚子已微微隆起,尽管罩在一件宽大的卡其色风衣下,还是清晰显现出轮廓。
外孙!还真是被郜胖子这混蛋说中了。方志严脸上一阵烧。
他忽然醒悟到,不仅和郜胖子,在和乔璇的较量中他也一败涂地。算了,明天让她办理手续去吧。
“爸!”
女儿迎上前,高兴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袋。她一定以为,老头子终于觉醒了,领悟到家才是海员最终的归宿地。
哎,女儿,你的血管里虽然流淌着父亲的血,可你永远不理解父亲的心。他是海的忠实的臣民,永远属于大海,属于船舶。他像大海的一朵浪花,离开了生它哺育它成长的广袤海洋,还会存在吗?
小艇启动了,向与天边的阴霾消融在一起的码头驶去。
下着毛毛细雨,风刮的更紧了。小艇在汹涌的波涛中奋力前行。
方志严走到艇尾,默默注视着他的船。
大船主甲板上,全体船员依旧默默肃立着,目送交通艇离去。
忽然,响起了激昂高亢的汽笛声,久久不息,震撼着整个港湾。
他一惊。只见《风华》的驾驶台里,郜胖子紧紧拉着汽笛把手。郜胖子的脸上,一扫往日玩世不恭、眯细眼看人的表情,严肃,近乎虔诚,一直注视着渐行渐远的交通艇,渐行渐远的老船长。
随后,泊在港湾里的所有船舶,《长虹》轮,包括那艘刚买回来进港没两天的万吨散装货轮,当交通艇、当方志严经过它们船旁时,先后恭敬地拉响汽笛。各船的船舷旁挤满了船员,默默向小艇上身着船长制服的老人致敬。
整个港湾沸腾着汽笛声的巨浪,震撼着苍穹,也强烈震撼着每个人的心扉。
方志严独自站在交通艇的艇尾,显得那样孤单,又那样高大。
“爸爸!”
寻到艇尾来的女儿激动的伏在父亲肩膀上,泣不成声。
她毕竟是船长的女儿,懂得船舶的语言,懂得海员的心声。
风似乎小了。栖身在港湾的那几只海鸥被震天的汽笛声惊起,仓皇地振翅飞起,奋力向外海方向飞去。
……
作者语:至此,《男人船、女人岸》的四个系列全部发出去了,爱看不看,随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