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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家都不来《风华》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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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大家都不来《风华》轮
赵杰遭到海运局保卫科的传唤。
方志严实在没想到,一向在他眼中懦弱投机的赵杰竟敢只身冲上《跃新》轮,和背叛他的许鸿打了一架。
“你这奸臣、叛徒,贪图富贵的势利小人,算我狗眼看错人,白和你交往一场!”赵杰怒冲冲地指着许鸿的鼻子骂。
许鸿沉重的说:“兄弟,你没成家,不知道我的难处……”
“不知道你这样做是给方船长心头刺了一刀吗?尤其在我们船最艰难的时候!”
“我对不起方船长,对不起‘风华’轮的弟兄!你要恨,就揍我一顿吧!”
赵杰犯起侉气,果真就是一顿乱拳,打得许鸿满脸是血。
方志严惭愧自己对赵杰的偏见。那小子,毕竟是老船长的种!
其实何止对赵杰的偏见,就说赵杰那娇滴滴的、工作态度极其不好的女友,在最近一次抢救重危病人时,竟一下献出了300cc的血。
现在的人,真是难以说清。
距码头五百米处的那栋小红楼是码头作业区办公室。
船在国内,跑调度,联系货源,催进度,一般是船舶大副、二副的事。但现在哪一艘船的船长不是亲自在为船舶去向、装卸进度奔跑。全船三四十人的奖金、外汇收入呀,到时候弄不出漂亮的成绩,可要被船员戳着脊梁骨骂娘老子的。何况,这里头也有自己可观的一份利益。按海运局规定,船长的奖金是一般船员的三倍。
方志严沿着码头慢慢踱向作业区办公室。不是说改革么,他就不应该呆在船长室。作业区那个瘦猴般的主任,看上去挺和气的,找找他也许能让船舶的装卸进度加快些。
船在香港可就省心多了。
船尚未进港,就与香港海事处及代理联系上了,然后泊在锚地,等移民局、卫生检疫的小艇来。顶多个把小时,船就可以靠上码头。接着,代理、货主、装卸工陆续登船。提货、领货、进货,办公室就设在甲板上。卸出的货马上一汽车一汽车拉走。要装船的货或者已经堆在码头上,或者正一车一车的运来。
他们船经常靠泊的那一段码头的于老板才三十来岁,壮壮实实的,一口浓重粤腔的普通话:“方船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对我说。”
他还能有什么要求?老板底下有大工头、小工头,本来完全可以像我们的港务局作业区主任一样翘起二郎腿坐在办公室听汇报。可是大热的天,于老板却连顶草帽也没戴,站在滚烫的甲板上看着工人卸货。卸出的货,每关件数一致,号码相同;装进的货,不管是舱角落还是舱中央,都按票码的整整齐齐。
方志严问起于老板的收入,于老板笑着用手在码头上划了个大圈子:“除了机器损耗,工人薪金,缴税,余下都是我的。”
假如我们码头上的资产及收入也全是港务局长或作业区主任的,那么他们也会像于老板一样大热的天站在甲板上督工吗?
小红楼共三层,人上人下,热闹异常。几乎每个房间门口都挂着一面科室的牌子。作业区主任的办公室在三楼。
方志严直挺挺的站在门口。
作业区主任正仰靠在大班椅上与人通话,一会哈哈大笑,一会有皱眉埋怨几句。面前的大办公枱上,一溜放着三部电话机。
至今方志严不知道于老板的办公室究竟在哪里,只知道他经常出现在装卸货现场,还有,紧握在手上的一部对讲机。
方志严重重咳了一声。
主任回头瞧见是方志严,连忙结束通话,起身迎到门口:“哟,方老船长,稀客、稀客!
方志严握住主任伸过来的软绵绵的手,开门见山说,《风华》已进港二十余天,船上的货还没卸掉三分二……。
主任皱眉叹着苦经。人手不够,机械落后,计件工资存在一些不合理细节,装卸工素质差不听调遣……
方志严扭头就走。
于老板大热天站在滚烫的甲板上督工,不是工作需要,而是做给船方看。因为左右共有近十家码头装卸公司,他绝对不愿被人家抢了饭碗。
郜胖子在香港时也特别轻松,成天看电视,喝酒,逛大街,用不着国内港口那一套,拉关系,打交道,请客送礼。因为船舶的一切事项有代理公司给安排的清清爽爽。
而光船舶代理公司,香港就有大几十家。
《风华》轮有一次到香港,刚靠上码头便接到台风消息。方志严算了算时间,要是船舶能赶在次日上午开航,便能抢在台风前开回家。否则,便要驶离码头去港外避风,待台风过境再靠回码头装卸货。这样一进一出要多耽搁一个礼拜时间。
于老板一拍胸膛保证:“方船长,你放心,只要装船的货及时,明天中午十二点前让你开船!”
代理公司的职员也全部奔忙起来,四处通知,催促货主立刻把装船的货物运送到码头。
三千吨位的一艘船,全凭码头上那几台履带式起吊机和二三十名装卸工人的双手,二十个小时内便卸好装足了货。这仅仅是金钱的力量吗?
不管怎么说,船每次到香港,他的船长的尊严便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忽然近乎天真的想,要是国内每个港口都有十个港务局,或者五个,至少三个吧,并且这些港务局要像于老板的公司一样,自负盈亏,那么船舶压港的现象一定会好转。
开放,搞活,中国是要有自己的特色,但不应该是郜胖子那样的。
离开码头作业区,他去了海运局大楼。
海运局机关离码头也就几百米距离,一座小山包的脚下。七层大楼,面水背山,气势宏伟。
二楼的人劳科历来是最嘈杂的地方,方志严刚刚走近机关大门,就听到上面的吵闹声。
上下楼梯的都是很年轻的人,大部分人不认识他。想当年,他一踏进海运局大门,哪有人不认识他,纷纷向他点头致意。
他参加创建海运局时,局本部设在一座简陋的二层平房里,局机关从书记到炊事员才九个人。而今,光这栋大楼就呆了二百多个工作人员,还有驻外地办事处等等。郜胖子那些人,是后来才从航校毕业分配来的。
人劳科长见了他,连连拱手:“哟,老哥,我真服了你,越活越英雄,如今成了我们人劳科的心腹大患!”
人劳科长的资格和方志严一样老。他们本来同是小木头船上的师兄弟。那次船触礁,他死里逃生后就留在了机关,誓死不上船了。
“怎么了?”方志严不明白这位老兄弟为什么揶揄他。
人劳科长告诉他,《风华》轮每航次回港,总有成帮的船员到人劳科来要求调船;而当人劳科往他的船上派人时,谁也不愿意上去。这不,刚刚还有他船上的人在人劳科吵着闹着要离船休假。还有,许鸿走了,《风华》缺个水手长,可是连着调了好几个水手长,说死说活就是不愿意上《风华》。
方志严的心尖刺疼了一下,但表面若无其事。他当然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愿意来他船上,也知道船上的人为什么吵着要离船。尽在国内航线转,拿不了港币津贴,买不到洋货,没完成任务拿不到奖金。可这些是他的责任么!
人劳科长毕竟是他当年一道小木头船上滚出来的师兄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恳切地说:“老哥,如今比不得当年啦,该灵活时得灵活一些,反正是为国家、为四化建设做贡献嘛!”
他本来想请教一下老兄弟,什么是灵活,什么地方该灵活?可是最后忍住了,继续上楼去。
乔璇迎面从楼梯上下来,彬彬有礼的朝他点头微笑。他好像瘦了些。外贸局也搞了个船队,出口货全部自己运。海运局的货运量日益减少,乔璇和营运科那帮人慌了,倾巢而动,四处揽货。
方志严不看他,仰头与他交臂而过。船上的货终于要卸完了,可是营运科还没下达《风华》轮的装货任务。准是乔璇这小子在拿捏他,等着他低头。痴心妄想!
“方船长!”
忽然,乔璇又折身上楼,笑吟吟的告诉他,货源已经落实,《风华》把货卸光后马上洗舱,装一千吨罐头去香港。
这小子,又没安好心。
通过这些天的了解,方志严知道这一千吨罐头是即将到港的《长虹》轮准备装的。海运局有个规矩,为了激励船舶积极性,所属船舶凡自己联系到的外贸出口货物,除给该轮一定比例的奖金外,还允许该轮承载这批货。这批罐头是《长虹》轮搞到的,他方志严能厚着脸皮去人家嘴里抢食?
方志严神情淡漠地摇头:“多谢营运科的好意。还是安排我们去北方的货吧。”
到北方港一去一回,差不多两个月时间。倒数第一的帽子看来是戴定了,方志严心里湧上一股悲怆的感觉。在海上飘了一辈子,落下这般不光彩的尾声。
“方船长,您别误解了我的意思。”乔璇收起笑意说,确实这一千吨货是《长虹》轮自己搞来的,本应留给他们。但海运局还有条规定,在该轮保证超额完成全年任务的前提下,营运科有权调整该轮的运载计划,也就是说可以将他们的货调配给其它轮。考虑到《风华》轮前十个月几乎全在艰苦的北方航线跑,海运局领导指示,今年剩下的时间里对《风华》的配载可以适当照顾。所以,让《风华》运这一千吨罐头去香港不是营运科更不是他乔璇的意思。
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委屈了乔璇。
乔璇继续说,营运科也和《长虹》轮取得联系,他们今年任务完成的好,不在乎这么一趟跑香港的机会……
尽管他瞧不起乔璇,可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从乔璇上马营运科后,海运局的生产面貌焕然一新。国内航线就不说了,光外运就新开辟了不少航线。什么香港、日本、新加坡、曼谷、马尼拉,听说最近在和北京一家外运单位谈判,准备把船开到欧洲去。大概资本家的儿子都遗传有一副生意经吧。
四楼以上是党群口办公室,上下的人不多,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他们身旁。
“方……船长……”
乔璇和方志严女儿又好上后,见了方志严主动叫“爸爸”,但方志严当众给了他几次难堪。后来,他又恢复了“方船长”的称呼。
乔璇显然很想与方志严拉近距离,但又担心说错话惹怒方志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方志严看出乔璇的尴尬,少有的朝他微微点点头,撇下他继续上楼去。
方志严心中清楚,乔璇急切想与他拉近关系,有很大部分是因为了女儿“枕边风”的缘故。对女儿,他心中忽然涌上一抹负疚的感觉。他是不是对女儿的要求太多、太严厉了?
女儿和乔璇离婚后,性格改变了很多,在单位在家都一样沉默寡言。直到有一天,方志严远航归来,女儿忽然羞涩的告诉他:“爸,他来找我了……”
女儿口中的他,是乔璇。她说,乔璇找过她好多次,为自己当初的怯懦、愚蠢懊悔不已,请求她原谅。
这是乔璇升任营运科长以后的事情。
“不行!”方志严断然反对。那种软骨头,根本不配做他方家的女婿。
可是感情这东西,是任何人力的阻碍所无法封锁的。只要方志严的船一出海,他俩就偷偷到了一块。
上一次,他的船回来,女儿坚决地告诉他“爸,我们最近要去办理复婚手续!”
“不行!”他绷着脸,还是那句话。
“我肚子里已经有了……”
什么!方志严目瞪口呆。已经四十岁的女人,怎么还能像不懂事的小姑娘一样胡来。她还知道人间有“羞耻”二字么,她还要老父亲的脸面么!
他气得当场给了女儿一记耳光。
他实在不明白女儿喜欢乔璇的什么。是因为离婚这些年乔璇一直过着负罪般的单身生活么,是因为乔璇时来运转后依然不忘旧情?因为这些年她还一直惦记他?唉,女人,真是蠢得可以。
后来,女儿不愿过分伤了老父亲的心,至今未去办理复婚手续。
五楼中间的大厅是荣誉室。这里记录了海运局创建以来的艰辛历程,以及局史上的功勋人物。方志严每当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或者郁闷的时候,总要到这个大厅来走走看看,从历史的一个个感人事迹中,从一个个熟悉、亲切的名字中,他得到新的力量,得到新的信心。
大厅正面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他和赵杰父亲的合影。简陋的舵楼里,老船长手挚望远镜瞭望远方,他握着车钟手柄候令。舷窗外,怒涛滚滚。那时候还刚解放不久,回头货常常不落实,因此船舶运货到了外港后经常放空回来。那次开航前,一个商人跑到船长室,掏出一根金条,要求托运一批来历不明的货物,运费另算。
有货返程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船舶空载容易受到风浪的影响,再之可以为船公司增加收入。可是老船长拿起金条掂了垫,扔回给商人,冷冷的说:“要是你不给这玩意,没准我还接了这批货。冲它,没门!”
大厅右下侧还有一张照片,是为老船长举行葬礼的场面。人头济济,花圈如海。下葬那一刻,在港所有船舶不约而同一起鸣笛三分钟,向这位海运界的英魂致以海员最高的敬意。
可是今天踏进大厅,方志严发现整个大厅的面貌完全变了。那些历史陈迹全部挤到右面墙上去。正面墙上,列着本年度各艘船舶完成年度经济指标的数字。左面墙上是光荣榜,悬挂着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的先进人物头像。
郜胖子胖的出油的面孔赫然占据榜首。
郜胖子的眼睛还是眯的那么小,还是略带嘲讽地瞧着他,似乎又在说:“方老前辈,我承认您老是我们海员的英模。但您最好的出路,我以为还是回家抱外孙,或者给技校那些毛头小子上上航海技术课……”
外孙!这家伙一定知道乔璇和他女儿的内幕,公然嘲笑他!
当年,郜胖子跟着他当见习船长。第一次上驾驶台,竟然穿上一双拖鞋。他沉着脸命令:“脱了!”郜胖子顺从地脱了拖鞋。方志严手一指船外:“扔了!”郜胖子无可奈何地当着其他船员的面,把拖鞋扔进海里。
船长应该是船舶的灵魂,是全体船员的楷模,是海上铁的纪律的化身!
他枉费了心机,最终没有把郜胖子培养成合格的船长。
然而,局团委搞民意测验,其中一条:“你最喜欢哪一位船长?”海运局百分八十的年轻人在这道题上写的是郜胖子的大名。
他注意到,正面墙上,在那些数字的表格中,他的船醒目地排列最后。
他此刻忽然想,要是团委的民意测验中有这样一道题:“你最不喜欢哪位船长?”船员们会写上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