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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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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晚间徐期回到客舍的时候,陈方思正趴在长桌上写字,低垂着脑袋,清隽的手执着小管湖笔,手腕上戴着条红绳胡桃,想必是从寺里得来的,下头还坠着个精致的结,说不出什么模样.只见他时而拧眉,时而咬笔头,很是认真苦恼的样子.
他不忍打扰,脚步沉稳的绕后看了过去.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好词.”
陈方思正写的出神,毫无防备之下被吓的一哆嗦,纸上便落下一团浓墨,正巧糊在那句词的后半段上.
“对不住,吓到你了.”徐期见此心下难免有些可惜.
“……我胡乱写的.”陈方思神色讪然,心下一片惨淡,今日左右闲来无事,便又重新抄起了写话本子的旧活,《西游记》一书已让他赚的金盆满钵,他思虑了许久才决定写《三国演义》,只他毕竟并非过目不忘之人,就紧着其中荡气回肠、脍炙人口的段子先以做摘录,又回想前世电视剧里的情节,才磕磕巴巴的拼写了几个章回的大纲.只被徐相这般学问高的大学士当场勘破,当真有些班门弄斧,惹人笑话.
他慌忙搁了笔,想将那话本子掩起来.
徐期见他模样紧张,便朝他和煦笑了笑:“不必紧张,你那《西游记》我也曾拜读,很是精妙绝伦.”
说着便将那桌上被浓墨糊了的纸取了出来,重新置于长桌上,又执起那湖笔,铺上新的澄纸,温声道:“确是首好词,这般可惜了.”
便见他低头重新誉写了一遍,用的隶书,字迹行云流长、力透纸背,与自己那手粗糙的楷体简直天壤之别.
“单看此首词牌,想必成书后必不在《西游记》之下.”
陈方思被他说的面色燥红,他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也不想他就此误会,便急忙解释道:“您过誉了,此书并非我所写,曾有幸听老先生讲过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便想着誉出来罢了.”
徐期无声凝视他,见他局促不安,便转身又低下头去看着那张写满楷体小字的纸,心下叹道果真是字如其人,性子倒真是像了十足,只这样貌却当真唬人不轻.
又看到长桌上的松木漆盒,见里头有不少杂记、野史和经书,心下便已经会意是何人所为,随手拿了本经书,正是《妙法莲华经》,他眉眼沉静,语气淡淡道:“所谓诸法,本就是凡夫俗子,又谈何开权显实.”
很是不以为然的语气,甚至带着丝难言的暗嘲,陈方思听他评论,有片刻的怔忪,他还以为徐相是信佛之人,毕竟他常常往来于佛寺,又与燃灯大师为友,且……右侧手腕上常年不离身的菩提珠皆如此昭示,可方才的语气又分明不是如此.
他突然想起早间随手翻看的佛经内容,“我念过去世,无量无数劫,有佛人中尊,号日月灯明.世尊演说法,度无量众生,无数亿菩萨,令入佛智慧。”
他本就毫无慧根,看的似懂非懂,全然不知写的何物,只前世今生遭遇已然十分离奇,今世便对因果、报应多了一些敬畏,故听他如此说便蹙了眉低声辩道:“世上佛经千万,只是阐明佛理,教化众生,任他佛法三千,都逃不过一个悟字,鸠摩罗什以悟达为先,一朝得悟,我心及佛.”
室内静默无声,抬头见徐期望着他的眸光温和深邃,又带着惊异的洞彻,他一时便顿住了,想到方才自己所言,便自觉有些孟浪,赶紧补救的讪道:“……您别误会,我只是……”
“看来方才是我妄言了,你很有慧根.”徐期面色温和,低手将佛经搁下,笑容一如既往,“倒是我浅薄了,只我向来不求神拜佛,好人成佛要历经劫难,坏人成佛却只需放下屠刀,佛祖又可从来公平?即非诸法、是名诸法,不过是以神佛之名赋予身上的枷锁罢了,心迷心悟不过是一念之差.”
他讲的很慢,一字一顿带着某种奇异的感觉,眼神晦涩似垂悯、又似藐视,不喜不悲,一种难言的古怪气氛萦绕在陈方思心头,脑中突出窜出一句话“菩萨心肠,霹雳手段.”
只转念又想到徐相其人在朝堂上的风评,一品朝臣又岂会是如面上这般和善,心下便是陡然一个激灵.
他眨了眨眼,颇有些被唬住.
徐期见他怔忪,突然笑了:“是我失言了,毕竟是佛家清静之地.”
便见门口豆糕前来叩门,得了应声拎着食盒进来了,猛一见到长身立在那里的徐相,脚步倏然顿住,脸色清白交加变了几遍,磕巴道:“大……大人,少,少爷,方才小沙弥送了斋饭,请您二位用膳.”
心下却是紧张的不行,怪道他方才提着食盒感觉分量不对,这是知晓徐相回来了.他将食盒搁在长桌上,掀开盖子取出两碗粳米饭,四道素菜与素菇,看起来格外清淡.
陈方思暗暗蹙了眉,心道寺里当真抠门,明明有个炮制猪肉的师傅,怎净往他这送素斋.
豆糕觑到自己少爷脸色晦暗,便知晓他心中所想,顿了顿好声哄道:“少爷您发热刚退,可不敢用那些肥腻之物,便吃些素斋调养调养也好,一会儿再为您煎碗汤药来.”
陈方思听他这样说,眉眼都耷拉下来了,不情不愿的坐下来执箸吃了起来.
徐期见两主仆这般,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下轻笑了会儿,和煦道:“便是想吃荤食也待身体养好才成.”
陈方思哪里敢反驳,低头吃了起来,磨磨蹭蹭用了须臾,一根菌菇含在嘴里许久嚼着不曾咽下.
徐期见此,突然放下筷箸,轻声叹了口气,起身出去,命外头候着的徐之,让人去后山处打两只野味来,没一会儿一道葱拔野兔便被端了上来,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倒整的陈方思更加不好意思了.
他莫名觉得,徐相待他实在……太宠溺了些!
等两人用膳完毕,便在榻前摆了棋盘一道消散,没过几招,徐期便哭笑不得起来,这棋艺当真是……一言难尽.
他哪里知道,因是头次与他这等大学士下棋,陈方思还保留了几分真性情,不敢太过放肆,顶多才悔了三次棋,此刻咬牙蹙眉冥思苦想,磕磕巴巴才又落下一子.
“哎”徐期叹出了声,盒上了棋盒,将白子落下,沉吟片刻道:“我本是想多让你几步,怎知……”
怎知他如此不济,自寻死路.陈方思脸唰的红了,这等棋艺差距便是再给他几辈子也弥补不了,干脆撂了棋盒,起身撅嘴不满道:“不下了,怕是再来十个我也不会是您的对手.”看着那满盘的黑子着实膈心膈肺的厉害,索性一手将左侧袖子拈住,另一手将棋子一颗颗的捡拾干净.
徐期笑而不语,无声凝视着他半晌,见少年将棋盘收拢了仔仔细细的归置后,便又取了本游记安然的躺在那榻上,取了个素色长迎枕垫在腰后,便好整以暇的看了起来.
昏黄的油灯下竟有种莫名的安宁,好似这样一个如玉般精致的人,合该在这样昏暗摇曳的光影里被慢慢消磨.
如此这般在寺里过得两日,这日便听方丈派小沙弥来传话,说是下山的路被疏通了,一众香客已经陆续下山去了.
陈方思听到消息的时候早已按耐不住了,想寻了徐相告别,奈何一时半会寻不到人,又下山心切,便留了信笺收拾了番准备同豆糕下山去,正巧碰到豆糕前来叩门,脚步急切,满脸兴奋溢于言表.
“二少爷,您猜猜谁来接您了?”
陈方思见他耍宝,心想该不会是老头子亲自来寻他了吧,毕竟离家四日音讯全无,可不得让人着急.
正想说话,便见身后一个欣长身影的人阔步走了过来,带着满面风尘,可见一路来不及更衣梳洗便急急过来了,来人正是他大哥.
陈方思惊喜道:“哥,你怎么来了?”
陈方琪见他小脸莹白,神采飞扬,可见没吃什么罪,心下总算是松了口气,想到前些日收到府里的信笺,心里便七上八下,刚巧手头的案子有了定论,便急忙向上峰告了假,连夜从青州府回来了,昨日已在山下徘徊了一日,见今日道路已被疏通,这才急急上山来接人.
现下总算见到了人,心下却有一股子气,肃了张脸哼道:“便是有事离府怎不知跟父亲,母亲打声招呼,连日不着家,还是寻得马夫才问出了个一二.”
陈方思哪里知道会如此背,本是打算当日便回府去,哪里会留了信,再则他也常常留宿同窗府里,便是几日不回也没甚稀罕的.
只这次到底是他的不是,因此被他斥了两句也不敢驳辩,只腆着脸道:“哥你办完差事了?这次却是我不对,出门急了,没跟府里打招呼.”
见他态度诚恳,陈方琪到底是没再斥责.
“对了,哥,前些日我上山时碰着了大嫂,想必也被困在寺里,你可要去拜会一声?”
陈方琪顿住,虽则衣衫齐整,连日奔波到底精神不济,不如往日里那般光鲜,便蹙了眉道:“不麻烦了,今日下山的香客颇多,因是遇不上了,你且收拾一番同我先回府再议.”
陈方思听了赶紧点头,又将徐相的事儿捡重点说了些,陈方琪便带了他去寻徐相告别,只没寻到人,却碰上了许将,两人说明来意后,许将笑着道:“无妨,陈大人且先同二公子回府,我会与徐相禀明此事.”
“多谢,那便先告辞了.”陈方琪施礼道,言罢便带着陈方思下山去了,一路上又被他叽叽喳喳好一顿吵嚷问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