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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冰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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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妍僵在大门的后面。
她很想做出一些反应,但门外那三道目光仿佛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甚至无法动弹。
外面的声音停下了。
这片刻的停滞,就像是皮筋被两方抻拉到极限的那一刻。虽然维持着短暂的平衡,但一旦哪一方再使力,都无法避免顷刻间崩裂的结局。
但失去应对能力的,似乎只有薛妍一人。
短暂停顿后,外面又有了声音。
“笃、笃、笃。”
是缓缓响起的三下敲门声。
薛妍没有动。
“笃、笃、笃。”又是三下。
对面有些沉不住气了,敲门声明显快了许多。
就在薛妍以为对方会推门而入的时候,未料想竟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聂先生在吗?”对方小心翼翼地、彬彬有礼地问道。
从藏书阁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并且薛妍确信门外能够清晰听到。
继而她的衣袖被一个温和的力量牵起,薛妍不甚灵活地抬头,便看到一个瘦长的蓝色背影。
她轻轻被聂光拉到了身后。
接着便是古重的木门被拉开发出的沉沉声响。门缝漏进细瘦的光线来,然后慢慢扩大,直到一片明媚的阳光洒在聂光身上。
薛妍紧张地盯着聂光,从背后这样逆着光看过去,似乎聂光的轮廓被氤氲出了明媚又模糊的毛毛边,头发也绒绒的。
居然还有点可爱。
这样想着,她心跳终于稍微得以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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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藏书阁的大门后,聂光仍是不疾不徐地向门外三位先生拱手。
“张兄、李兄、王兄。”
薛妍只听他温声道:“三位今日似乎是准备参加春日宴,不知怎会在此处?”
三位先生舒了口气,声音也松弛了许多,挥舞着袖子说明缘由。
“我等听说聂先生不去春日宴,甚是遗憾!聂先生如此才华,不去参加春日诗会,岂不是可惜了。若是能结识些贵人,将来仕途更是会多些助力啊!”
“是啊,我们闻知聂先生来了藏书阁,因而特来相邀,同去春日宴。”
先生们说得抑扬顿挫,看来确是肺腑之言无疑了。似乎听说在仕途当中,少不了互相掣肘,此刻他们却在认真地给出聂光建议,真挚得有些令人震惊。
这就是好人缘吗。薛妍暗道。
聂光微微颔首,与平日的拱手不同,还躬身半鞠。
“有劳各位挂念,”聂光道:“在下并非不想去,只是初到西边,有些水土不服。春日宴设在城郊、又多是踏春等活动,实在是身体原因才无法参加。因此才想来藏书阁寻几本闲书,带回求贤馆聊以打发些时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意料之中的回答,意料之外的语气。
三位先生在门外直直站着,面上的笑容尴尬而不失礼貌。
应是刚才躬身之时,先生们看到了站在身后的薛妍。原本已经放松下来,又猝不及防地看到最难以面对的面孔,与此同时还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被听的一清二楚……三位先生见到薛妍甚至都忘了行礼……
这应是今日尴尬之最了吧?
事实上,这的确还不是最尴尬。
因为薛妍继续问道:“藏书阁不是私人空间,向来是推门而入的,不知三位先生刚才为何要敲门?”
聂光唇边似乎有笑容一闪而过。
“这…这……”总不能说是自己在背后议论别人,又突然发现可能被听到,于是害怕了。
冷汗直流还不得不保持微笑,正是三位先生表情的真实写照了。
聂光只好出来打圆场:“聂某今日来藏书阁寻书时,在二楼遇到了郡主,聊得投机便多说了几句。没有来得及告知诸位郡主也在此,反而还和三位兄台交谈起来,害各位失了礼数,实在是抱歉。”
“无妨无妨。”三位先生忙道。
“在下和三位素来相识,仁兄重礼,敲门此举倒也符合素日品性。”他侧过身子,站在两方中间,目光拂过院中的食盒:“聂某想,三位先生看到食盒,应是猜到郡主可能在此,怕惊扰了郡主读书的兴致,不敢贸然进入,又想寻得在下。因此思忖片刻,决定扣门询问。”
“正是如此!”
其实他这番话倒并非毫无漏洞,只是先生们需要的是一个解除僵局的理由,因此举手赞同。
薛妍道:“先生们既然已是我镇西王府的幕僚,就不必见外了,也不必因为薛妍郡主的身份而加以优待,该如何便如何,这样就好。”
“是。”见薛妍肯接受这个解释,先生们松了口气。
薛妍顿了顿,还是说道:“先生也无须因失礼愧疚,方才我与聂先生谈论,不曾及时察觉敲门声,劳烦先生们在门外等。”
“郡主言重了,藏书阁地方宽阔,在二层听不到声响也正常的。”话至此处,先生们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了。
聂光看了看时辰,提醒道:“春日宴似乎快要开始了,那么,在下就不耽误诸位时间了。”
“既如此,聂兄就好生休息,若还是不舒服,我明日去找个大夫来瞧瞧、开个方子。”
“好。”
三人说完便告辞了。
不知是不是心虚,他们离开的速度似乎格外快速。
“多谢。”看着三位先生越来越小的背影,薛妍心中五味杂陈。
“郡主言重了。”
“不过,他们真的相信‘我们什么都没听到’这种话吗?”薛妍问道。
“他们只能选择相信,”聂光道:“只有这样相信了,当下、今后面子上才会好过些。”
他笑了笑,似重似轻地道:“说到底,人也只是选择自己想要相信的罢了。同样的,他们也希望你我会相信‘他们相信了’。”
“好绕。”薛妍皱眉。
“是啊。”
“其实就是自欺欺人吧。”
聂光语气平淡:“只是一种成年人的社交罢了。”
“倒也不全是,”薛妍道:“三位先生对你有敬佩欣赏之情,看得出来。”
“是,承蒙喜爱。”
“成年人的社交……我大概明白了,”片刻,薛妍道:“不过,有些复杂、也很无聊。”
聂光弯起嘴唇,声音里有笑意:“所以,实话实说,和郡主聊天其实蛮愉快的。”
薛妍转身看他,问道:“适才听闻聂先生水土不服,是否要回求贤馆歇息?”
聂光很轻地笑了:“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其实我胃口好得很。”
薛妍扬眉。
是时一阵微风吹过,他抬头看看小院中轻轻摇曳的竹林,颇有兴致地道:“这样好的风景,一个人欣赏总是有些寂寞。郡主若感谢我,不如一同稍坐片刻吧,如何?”
“好,”薛妍道:“只是先生若要赏景,这里并不如郊外春日宴。”
“为何?”聂光问。
“城郊草木茂盛,花朵也渐次开了,颇有春意,是这里的人们所钟爱的赏春之地。”
“我却觉得这里更好。”聂光这样说了一句。
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聂光话语间一向细致周到,甚少见他这么直截了当的回答。
“春意固然美好珍贵,只是现下此处平静惬意的时光,却是千金难换的。”聂光解释道,似乎心有所感。
“确实,”薛妍道:“我同意。”
聂光眼中闪着笑意:“很荣幸。”
于是二人围绕着院中石桌落座,薛妍打开食盒,取出两碟精致的点心,继而是一壶清茶和两个小巧的青瓷杯子。
聂光疑惑地看着自己面前斟上茶的青瓷杯。
“毕竟带来了,赏景之时也可不那么单调。”
“是在下有口福,”聂光问道:“只是为何有两个茶杯?莫非郡主今日与其他人有约吗?”
“不是,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薛妍言简意赅地解释:“之前喝茶看书时,看到一个气人的段落,没控制住把杯子捏碎了,所以之后就会多备一个。”
“……”聂光缓了缓:“倒是阴差阳错,正合今日之用。”
“先生不必客气。”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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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中甚是安静,两人都不是话多之人,坐在石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倒也不觉尴尬,只觉得心中静谧、岁月平和。
“绿竹修长挺拔、姿态优雅,为文人雅士所称颂追捧也是情理之中。”聂光道。
的确如此,本朝欣赏竹子隐逸优雅的名士风度,风尚一时,书画乐舞以“竹”为题材者也很多。甚至有些人,虽然不甚喜爱,但自诩为文人君子,也还是要表现出赞叹追逐的姿态。
“只是我有个朋友,生性耿直迟钝又爱热闹,喜欢颜色艳丽的大朵花卉。他作画尚且还算不错,但一旦以花为题,画纸上就是一片大红大紫,因此他也常被人笑话是个大俗人。”
听他的语气,薛妍便知这个朋友一定是与聂光关系很好的人。只有这样,一向极有分寸的聂光才会半开玩笑地揶揄他。
薛妍道:“那他如何说?”
“他嘛,有时候又很难得。”聂光道:“喜欢交朋友、喜欢书画,别人说他俗、说他痴傻,也不以为意。”
“是个很好的人,”薛妍感叹:“这样也未尝不好。”
“是啊,”聂光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流言蜚语,人活一世,的确不应当被虚假的流言所束缚。”
薛妍一顿,问道:“先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郡主已经知道。”
薛妍沉默半晌,开口道:“先生。”
“嗯。”
“先生……也听过刚才门外那些传言么?”
“是,”片刻,聂光开口:“我听过。”
“……”
在薛妍眼中,此刻聂光的目光就像盛夏里的毒日头,这目光如芒刺背,仿佛刚躲在阴影中乘了个凉,忽而又被置于太阳之下。薛妍抿紧了嘴唇。
“郡主不必……”
“不必被虚假的流言束缚?”薛妍蹙了蹙眉,短促地笑了一声:“先生怎么知道是假的?”
她反问:“传言是假,先生所见所知又如何一定是真?”
聂光看着她,没有说话。
“先生之所以认为传言是假的,是因为雪山那日,先生曾受恩于我吗?”
薛妍略带自嘲道:“雪山那日,不过是力所能及。碰巧得到一个人的帮助,并不能说明他品行如何,或许只是做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难、或许又是另有原因。说到底,一件事又能证明什么?”
“先生为我不平,同样是受个人感情倾向的影响,与那些听信传言而厌恶我、攻击我的其他人其实……并无不同。”
她只觉得刚才自己所克制积聚的怒气、怨气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薛妍内敛,这次却在不过只有三面之缘的人面前失态了。
说到这里,薛妍逐渐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不该迁怒于聂光。
“……抱歉。”
此情此景,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同样也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
薛妍沉默片刻,道:“流言如何传、内容如何与我无关,我也不关心,先生不必费心了,薛妍告辞。”
最后她还是决定结束谈话,告辞回去。
“不是雪山。”温和的声音忽然道。
薛妍脚步一顿。
“在下知道郡主并不是传言那样,并不是因为雪山。”聂光重复了一遍。
薛妍转身看着他。
聂光道:“郡主还记得在下刚入府的情景吗?”
“那时郡主的出现,不是偶然吧?”聂光说道:“郡主与刘先生似乎算不上熟识,而郡主又不是会主动攀谈之人。所以那日,郡主与刘先生交谈是虚,暗中提醒在下是实吧。”
眼前的蓝衫男子神情平和,却精准非常地理解并说出了她内心所想。
薛妍心中复杂。
“……事实上,若不是先遇到了郡主,在下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应对世子……毕竟那日世子,确实很热情。”
薛妍一怔,也忍不住抿唇一笑。
聂光认真地看着她:“郡主重诺,连一个口头承诺都会认真去履行,这样的人绝不会是传言那样。”
“聂先生……”
聂光却没有再继续,而是探究地问了句:“我只好奇,郡主刚才为什么生气?”
薛妍怔了一怔。
她早就知道这些传言,也不是没有听过别人背后讨论。她自觉早已不在乎这些事情,为什么今天却又这么反应激烈?
“虽然置之不理,可是囿于王府、拒绝交流,不像清者自清、不在意,反而更像是一种躲避。”
聂光道:“郡主有没有想过,郡主心中,其实并非不在意这些传言?”
薛妍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