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痴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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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浮不太明白，想再问些什么，可见衡沉神情郁郁，只好一路沉默。
冷浸月本打算等宣槐吃完饭将他留下来好好谈谈，可她没想到衡溶吃完饭不肯回去，偏要等宣槐一起走。
冷浸月和衡绍对视一眼，觉得好笑又无奈。难不成阿溶还要和小时候一样，与宣槐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吗？
衡溶片刻不离地跟着宣槐，冷浸月只好另找时间和他交谈，阿溶总不至于时时刻刻跟着宣槐吧。
衡溶和宣槐走了许久，冷浸月还出神地望着外面。
衡绍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低声下气地哄她：“别发愁了，阿溶通达世事，就算宣槐不喜欢她，她也不会难过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冷浸月就忍不住落泪：“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在想，以后我们不在了，阿溶要怎么办啊……”
衡绍轻笑，拉着她坐下：“放心，阿溶会过得很好，世上只有庸人自扰，阿溶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我倒宁愿阿溶是个庸人，也不想她从小就与别人格格不入……”冷浸月愈发难过，哽咽道：“你只说阿溶聪明过人，非要教她学你那一套……你难道就不为阿溶考虑吗？小时候就没有人愿意和她玩……你是想让她孤独到老吗……你怎么这么狠心呐！”
衡绍沉默片刻，勉强笑道：“上天赐我一块璞玉，我怎么忍心看着它沦为瓦砾，自然要尽我毕生心力琢磨。自古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孤家寡人……我不盼阿溶做成什么大事，只是不想她泯然众人罢了。”
“更何况，阿溶从不觉得孤独，她一直乐在其中。天下人千千万万，相似者不知凡几，我自诩识人无数，阿溶这样的我却是第一次见……”
衡绍轻轻替她拭泪：“不要哭了，我相信阿溶会有很好的将来。”
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时有疏星相伴。
宣槐和衡溶不急不缓地往石廪峰走，山中阒静无声，衡溶提着灯笼为宣槐照明，这条路她走过许多次，早已烂熟于心。
“宣槐，你看那边，”衡溶看见山下亮起的渔火，推测道：“明天肯定是个晴天。”
宣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依稀辨认出若隐若现的湘江渔火。他顺手拿过衡溶手中的灯笼，不解地问：“为什么？”
衡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因为我……”
宣槐耐心地等她说下去，可衡溶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渐渐平静：“是我乱猜的。”
宣槐默了默，笑着说：“阿溶是不是观察了很久，发现了什么玄机？”
衡溶怔怔地抬头看他，眼中仿佛蒙上一层水雾：“你怎么知道的……”
见到他后一直惴惴的心在此刻才算是真正安定，幸好……幸好宣槐还和以前一样，愿意听她说话……
宣槐学着她刚刚的样子，平静地说：“我乱猜的。”
衡溶忍不住笑出声：“我才不是乱猜的，我早就发现了，如果夜里湘江上渔火多的话，第二天肯定不会下雨……可能是因为渔父常年在水上捕鱼，对于阴晴有自己独到的判断方法……他们每天晚上会猜测明天下不下雨，如果明天是个晴天，他们夜里就在船上休憩；如果快下雨了，他们会提前布下渔网上岸回家……”
只有这种时候，衡溶才是他记忆里的衡溶。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少年心里多出个朦胧的念头，如果能和衡溶，一直这样就好了。
衡溶看着宣槐关上房门才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用白天烧的热水简单沐浴之后，随手拿了本书躺在床上。
衡溶信手翻开书，视线凝滞在某一处。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衡溶不由得看痴了，神思飞到天边。
庄周与惠施之间的情谊让她万分神往，一阵心神激荡后，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宣槐……
庄子啊庄子，我虽不敢夸口能“运斤成风”，但我好像也找到，我生命中那个“立不失容”的知音了。
衡溶心满意足地搁下手中书卷，在床上翻来覆去，了无睡意。
窗上隐约映出院中的树影花枝，微风过处摇曳生姿。
衡溶偏过头看得入迷，此夜景致独好，令她很有吟诗的冲动。
只可惜衡溶平日里于诗词一道上并不太用心，一时竟想不出妙语佳句。
书到用时方恨少，衡溶遗憾自己以前没有在诗词歌赋上下功夫。
她一面后悔，一面又在心里给自己开脱。诗赋怡情悦性不假，可终究只是纸上痴狂之言，不学也罢……
胡思乱想一通后，衡溶终于有了困意。
她沉沉合上眼，无比期待明天的到来。
宣槐清早被一阵细微但不容忽视的敲门声扰醒，他慢慢坐起身，迟缓地披上衣服。
门外的人似乎只是想试探他醒了没有，轻轻敲了几下见无人开门便停了下来。
衡溶正打算静悄悄回房的时候，宣槐突然开了门。
“宣槐，你醒了啊……”她难掩惊喜，半点没意识到是自己吵醒了他。
宣槐见东方未大明，以为时辰尚早，无奈笑说：“阿溶，你起得真早。”
“是你起迟了，现在都快到辰时了。”衡山弟子卯时三刻就得起来练剑读书，衡溶醒的时候本打算过来叫醒宣槐，可又想到他奔波多日行路辛苦，一时竟不忍心打扰他。
宣槐震惊且羞窘，震惊的是将近辰时天色仍未大亮，羞窘则是因为在衡山的第一晚他就睡过了头。
“怎么这个时辰天还不亮？”宣槐心中疑惑不解。他只知道扬州的冬天昼短夜长，却不知道衡山上天亮得如此之晚……扬州这个时辰，太阳早该升起了。
衡溶替他解惑：“因为太阳从东方升起啊，扬州在东衡山处西，太阳升起时最先照到东方……”
“难道不是所有人同时看见太阳升起吗？”宣槐更加不解。
衡溶心头一震，这就是她想了好久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她沉思默想，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什么？”宣槐没反应过来。
衡溶滞了滞，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神色无端郑重：“宣槐，你有没有想过，你脚下踩着的土地，并不像眼睛见到的那样平坦……”
宣槐又在衡溶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光彩，就好像是无尽苍茫夜色中唯一的亮光。
“如果大地是平铺着的，那我们无论站在哪里看太阳，都是一样的……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或许是因为，我们脚下踩着的是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衡溶有些沮丧，但又很快释然：“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留给后人探索好了。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的……”
天色不知不觉明亮起来，宣槐终于回过神。
衡溶见他半天不回话，心内忐忑：“宣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奇怪……”
衡溶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自己的想法了，那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念头，她只悄悄放在心里。
“我没有觉得阿溶奇怪，”宣槐微微俯下身，认真说道：“阿溶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衡溶，只好笼统地归于“好”字上。
衡溶听他这样夸赞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还是欣喜。
“你快准备一下，我要带你去吃早饭。”她终于想起吃饭这件事，连忙催宣槐快点收拾。
宣槐拢了拢披着的外衫，反手将衡溶关在门外。
“阿溶你先回去，过会儿我去找你。”
早上天气寒凉，宣槐披着衣服在门前站了会儿都觉得受不住，他担心衡溶会杵在院子里等他。
衡溶没有应声，宣槐以为她回去了。
等他收拾好自己再打开门时，却见衡溶坐在石凳上捧着本书看的入神。
宣槐微微敛眉：“怎么坐在这里？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衡溶见他出来立刻放下手中的书，义正辞严：“那样多浪费时间啊。”
宣槐沉默不语，明知她说的没错，但是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衡溶并不迟钝，相反她对别人的情绪变化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力。
“宣槐，你生气了吗？”衡溶第一次得他冷眼相待，既觉得新奇又有些许不知所措。
“没有。”他先她一步朝外面走，看都不看她一眼。
宣槐走了几步发觉身后人没有跟上来，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衡溶还站在原地，莫名地看着他。
宣槐突然觉得自己太幼稚，他难堪地偏过头，似有些耳热。
“……阿溶，你冷不冷？”宣槐不再和她置气，缓声问道。
衡溶刚刚还在想要怎么才能让宣槐不生气，还没想出个对策来他就缓和了神色。
她眨了眨眼睛，自认为体贴地关心他：“我不冷……你冷不冷？”
宣槐无奈扶额，闷闷说：“你在外面这么久，真的不冷吗？”
他还是担心她，不忍心生她的气。
少年人眼中盛着的是家国天下和侠义江湖，可有的时候——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会多出个女孩子，侠义豪情全被她挤占。
有朝一日他或许会发现这件事，届时再想把她从眼里拔出已经不可能了，他只好重新为她找个落脚的地方。
人世无际，际于天地。少年走过山间林下，历经风吹雨打，始终不知该如何安放眼中的人。
忽有一日他豁然开朗——不如就让她，住进我的心里。
“真不冷，”衡溶刚想让他碰碰自己的手，脑海中回忆起昨晚被甩开的事，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诚恳说：“不用担心我，我身体很好的。”
衡溶见他这样关心自己，心里十分熨帖，还不忘礼尚往来：“宣槐，你饿不饿？我带你去找吃的吧。”
此时早过了衡山弟子用早饭的时辰，灶房锅中只有庖厨来不及收拾的残羹冷饭。
衡溶倒是无所谓，就怕宣槐不习惯。她早听闻扬州富庶，常有大户人家花重金将子女送入冲霄门中暂住几年。
衡溶默默往锅底添了把柴火，觉得实在对不起宣槐。
山中岁月清苦，衡山弟子牢记先人谆谆教诲，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
衡溶为他盛了碗粥，喟叹一声：“宣槐，真是委屈你了……”
他抬眼看了看她，仿佛觉得好笑：“我不觉得委屈。”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痴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