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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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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见朱河一直往南走,中途不知与那里的水汇合,河面越走越宽。
两人从早上走到黄昏,相萤下午启程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风又轻又暖,光也和煦怡人,她无意识地靠在缙云背后,一睡睡到日落西山。
即将离开见朱河时,缙云叫醒了她:“相萤,看。”
相萤迷迷糊糊睁眼:“……什么?”
“看,”缙云一手往后拦着她,免得刚醒来没注意掉下去,另一手朝水面一指,“太阳落山了。”
相萤边揉眼睛边侧头,一睁眼,先被满目浓艳的红光震慑。
此处水流汇集,似乎已经成了一片湖,如镜一般平而亮,看不到对岸,只有水天一线。天和湖都是深深浅浅的红,往上带着轻紫,往下混着橙黄,水面上则是闪而碎的浮金,底下有隐约幽深的青蓝,所有的颜色都在跃动,交换,彼此牵粘,又悠悠分离,风一吹,整个天地都细细摇动,像手指浅掠过丝物,泛起缓缓的涟漪,又静静沉下去。
岸边有一线芦苇,半截儿在水里,水面上有摇摆的倒影,身姿细韧又清秀。
相萤睡得脸贴在缙云背上,出了一层汗,坐起身后,夏日傍晚的温风一吹,簌簌的凉意从脸颊侵袭全身,恍惚间叫她一下忘了身在何处。
两人默默无言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颜色渐薄,夜幕将垂,才离开水边,转而朝山中行去。
相萤原本以为玳族住在山上,其实是住在山坳。穿过一片密林,在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眼前忽然开阔,她看到了墨蓝天幕上细碎的星子,以及天幕下山坳中点点火光。
朝着火光的方向没走多久,就遇到了前来迎接的人,是一个年轻的战士,背上一把长弓,手中举着火把,映出英俊的面容。
相萤已经知道玳族是缙云的母族,那个年轻战士向他行礼,缙云点点头,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少满。”
少满有点儿激动:“您还记得我!”
“记得。”缙云将相萤接下来,“这就是相萤。”
少满:“相萤大人!”
相萤吓了一跳:“哎?没有,我不是!”
少满疑惑地抬头,相萤也疑惑地看他,最后两人都疑惑地去看缙云。
缙云却摆摆手:“走吧。”
他们到的时候太晚,只是简单地去拜访了一下族长,就回到自己的屋子休息。相萤的屋子就在缙云隔壁,将她送到门口,转身要走时,缙云似乎犹豫了一下:“明天,带你去见祭司。”
相萤应道:“好。”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又迟迟不开口,“大人?”
缙云:“明天再说。”
相萤不懂,但还是说:“好的。”
第二天,相萤起得异常的早,心中忐忑又期待,打理完毕后,等到外边终于有了人声,才深吸一口气,迈出门去。
缙云正要来找她,见她一切妥当,便道:“走吧。”
玳族的祭司却没有和族人住在一起,而是住在不远处的山洞里,要往山上走一段路。少满将两人送到山腰洞口,便不再随行。往里走是一条宽而高的隧道,两旁都架了火盆,此时正值夏季,洞里却依旧阴冷潮湿,好在没走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圆形的石室,一线光束从顶上斜斜打下来,照在一张铺在地上的草席上。
阴影中的草席一端似乎坐了一个人,满头长发像雪一样白,发梢落在地上,盘旋进光斑里。
缙云带着相萤走上前:“怒夆大人。”
想必这就是玳族的祭司。
“你们来了。”
祭司的声音很浅,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淡,因为坐在黑暗里,相萤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只能看到光里的白色长发,之前以为是垂垂老者,现在听起来却好像并不算年迈,或许只比缙云大一点儿。
“桫桑说你们想问灵力之事?”
缙云道:“是。巫炤说相萤身上有灵力残留的痕迹,她却感受不到灵力,因此想问您,是否知晓类似的情形。”
祭司慢慢道:“西陵的鬼师,没有什么说法吗?”
“巫炤说他并无办法。”
“哼,我猜便是,”祭司讽笑一声,“让我看看。”
相萤知道这是让她走近一点儿。她站在缙云身后,被他挡了大半,祭司说完之后,缙云却一动不动。相萤有点儿迟疑,不明白是不是应该听祭司的。
但很快,缙云错开一步,让出了背后的相萤。相萤看到祭司微微一动,似乎是抬头来看她,她还没来得及抬脚,祭司忽然喊了一声:“玉姆?!”语气十分激动,和方才判若两人。
祭司原本端坐着,此时却想要站起来,起得太猛,身体向前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摔到地上。即便如此,他的头依旧是高高抬着,眼睛紧紧盯着相萤,一点儿也不错开。
缙云上前一步扶住,让他坐好,相萤这才发现,祭司的腿好像不能动,没有支撑之力。
缙云摇头:“她不是。”
祭司充耳不闻,连连道:“你回来了?玉姆,玉姆,你回来了!你走近一点儿,那次大火后,我的眼睛就熏坏了,我看不清你,你走近一点儿,让我看看你……”说到后来,他竟然有些委屈的哭腔。
缙云重重握住他的肩膀:“她不是。”
祭司的回答是一把挥开,急切地朝相萤伸手:“玉姆!来……让我看看!”
相萤一顿,迈开脚,没有朝祭司的方向,却是走进那一束光线中。
她整个人都被照得白而细腻,更甚于平时,质地像玉,颜色像冰,干净莹洁得好像沾不上尘世的一丝污垢。四周都是昏暗的,她此刻站在光里,光线好像压住了她的眼睫,叫她睁不开眼睛,只能模糊见到那只伸向她的苍白瘦弱的手,一点点地垂下去。
“原来不是……”不知过了多久,祭司低低感叹了一句,他的情绪来得猛,去得也快,方才好像还要哭出来,现在却又是清冷的音色了,“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嫌光不够刺眼吗?”
甚至比之前还不客气。
相萤于是站到缙云身边,向他行礼:“祭司大人。”
祭司:“我叫怒夆。”
“怒夆大人。”
“嗯,”祭司伸手往自己身前一点,“坐下,我看看。”
相萤便依言坐在了湿冷的石面上。缙云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草席,把她拉起来,铺好后再让她坐下。
祭司不置可否,等相萤坐好后,右手朝前方轻点三下,每点一次,都有一团红色的火焰落在相萤身边。三团火焰将她围起来,祭司手掌朝上一握,火焰晕开一层红色的光网,将相萤罩在里边。
相萤坐在光网里,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祭司的脸上也映着火光,竟然是个非常秀丽的男人,眉长入鬓,星眸半阖,但相萤一点儿也看不进去,只等着对方的宣判。
过了一会儿,祭司的手张开,光网便回落进火焰,火焰再依次回到祭司掌心。
他道:“的确是有灵力残留的痕迹,却又不仅如此。”
相萤:“您是说?”
“寻常人的灵力,无论如何变换,总归同出一源,你身上的灵力残留却似有两个源头。”祭司沉吟片刻,抬眼见到相萤紧张的神色,却冷冷一笑,“反正你如今也没有灵力,作何紧张之色?”
相萤……相萤无法反驳。
“那,您能看出这两个源头是什么吗?”
“不能。”祭司道,“别说如今已经干涸,即便你仍旧身负灵力,我也无法知晓来源。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从何得知?”
他语气虽然冷淡,解释却是周到,继续说:“人族和妖兽的灵力我见得多,却没见过你这样的。要么是你的灵力特殊,要么你并非人族,也非妖兽。”
相萤心神动摇,缙云却敏锐地问:“干涸?”
祭祀看他一眼:“我说过了,两个源头。”
缙云:“一个干涸,一个被剥夺?”
“不错。”祭司打量着相萤,“听说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来问我灵力的事,你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他推断很准,相萤点头:“是。”
祭司却讽笑一声:“还找回来做什么?又干涸又剥夺的,你还以为是什么愉快的过去?”
“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相萤轻声说。
“你不就是相萤?”祭司又问,“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
缙云点头。
祭司便说:“那你就是了。从现在开始的记忆,和从前的,又有什么不同?”
相萤想起了之前的梦,想说从前和现在并不能如此干脆利落地分割,但她对祭司的个性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就算这样说了,他大概也只会回答,不管从前有多想牵扯现在,只要她不在意,那就牵扯不上。
因此她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笑着道:“谢谢祭司大人。”
“嗯。”祭司看了相萤一会儿,相萤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祭司最终说:“走吧。”
缙云也谢过祭司,弯腰拉起相萤,两人便离开了石室。
从阴暗中走到光明下,相萤眯着眼睛,手在眼前挡了一会儿,视野还没从一片刺眼的白光中恢复,耳边就听到一句清脆的“缙云!”。她眨眨眼,白光褪去,夏日绿意又充盈起来,才看到少满已经不见了,换成了一个长发扎成一条辫子,腰上束了骨饰,穿一条红色裙子的姑娘。
自从得到骨簪,后来罔室又送了她好几根木簪后,相萤就没有再扎过辫子。今日她也将长发盘起来,用的是罔室送的刻了一朵梨花的木簪,头发太长,盘不起来的部分就任它垂散,也没编辫子。
现在看到这个姑娘的辫子,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垂到胸前的发梢。
那姑娘双手背在身后,十分快活地绕着缙云蹦跳了一圈:“你好久没来啦,这次会不会住久一点儿?唔,你好像又晒黑了一点儿,没事没事,冬天就会白一点儿……”
缙云向相萤介绍:“桫桑,是怒夆大人的弟子,也是族长的女儿。”又介绍她,“这是相萤。”
相萤行礼,桫桑站在缙云另一侧,偏过身子好奇地看她:“你就是那个女奴呀?早就听说缙云收了一个女奴,我一直想见见呢,原来就是你?果然……”
“她叫相萤。”缙云说。
桫桑说:“我知道呀,她——”她抬头看一眼缙云的脸色,下半截话就咽了回去,偷偷一撇嘴,朝相萤点头,“知道啦,相萤。”
相萤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好笑一笑。
桫桑又问缙云:“你今天要做什么呀?我们一起去捉飞鱼好不好?最近天气很好,飞鱼都长得很肥啦!”
缙云摇头:“我还有事。”
桫桑皱鼻子:“什么事啊?不要管啦,捉鱼去嘛!”
缙云转头朝相萤说:“我们走吧。”
相萤不知道要去哪儿,但缙云这样说,就是有了安排,于是点头应下。缙云往山下走,相萤跟在他身后,桫桑见他不理人,气得跺脚,大声“喂”了两句,那两人却头也不回,越走越远,只得不情不愿地也往山下去。
缙云走得不快,相萤慢慢就走到了他身边。她想起来还没来得及问找回灵力的方法,但看方才祭司的样子,大约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祭司将她错认成了“玉姆”,“玉姆”是谁?是她长得像,还是别的地方像?相萤心中隐约有些猜测,抬头去看缙云,却发现缙云好像一直看着她,似乎就在等着她问。
她反而有些迟疑,心里斟酌着要怎么说,脚步就停了下来。
缙云于是也站定,等她慢慢想。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清澈的琥珀色,亮而温诚,好像相萤问什么,他都会回答。
相萤看着,脑子里什么问题就都飞了,一个也抓不住。不知看了多久,她眨眨眼,才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儿思绪。
“我……”
“喂!”
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桫桑打断。
桫桑跑到他们面前,怒气冲冲地问:“你们为什么不等我!我喊了好多声,都没听到吗?!”
相萤是真的没有听到:“抱歉。”
桫桑却“哼”了一声,看着缙云,等他道歉。
缙云没有理她,但现在也不便再说话,于是对相萤说:“我们先去吃一点东西,再说别的。”
相萤:“好。”
他又朝桫桑道:“麻烦你与族长说一声,我和相萤可能会要在玳族留几天。”
桫桑原本发怒的脸立刻就笑开:“是吗?这次要留几天?可算不是来一趟就走了!我去告诉阿娘!”说着就往山下跑,跑了没两步,脸又拉下来,回头问,“相萤也要留几天?”
缙云点头。
“好吧。”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往族长的屋子走去。
缙云却带着相萤走了另一条下山的路,一条小溪原本掩在及膝高的夏草中,走近了才发现并不算窄,泠泠地在山脚绕了一个弯,往山背后行去。
沿溪走了一会儿,缙云弯腰捡了几个石子,随手投入水中,忽然有一团银光哗啦一声冲破水面,高高跃到半空中。他出手如电,又一颗石子疾射而出,正中那团银光,他凌空接住,右足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又旋身回到岸上。
缙云摊开手,相萤这才看清楚,原来那团银光是一条鱼,鳞片细而规整,阳光下又沾了水,发出粼粼的光,鱼背上长了四条薄透长鳍,看起来就像长了翅膀。
那颗石子穿过了鱼头,却一点儿血迹也没有,相萤有些惊奇。
“这种鱼不怎么腥,也没有刺。”
相萤正要接过,缙云却放到草叶上:“一条太少。”
岸上很快又多出四条鱼,缙云拔出腰间的骨刀,剖鱼清洗干净,相萤也找到了一些枯枝干叶,清理出一片空地后,堆起来点燃。
五条鱼串在削了皮的树枝上烤,缙云搭了一个架子,让相萤负责翻面,他负责看火。
火声哔啵中,缙云说:“玉姆,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