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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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大雪封山，相萤和桫桑到了石室后，就没有再下山。
怒夆的石室旁还有一间，之前是桫桑还未出师时住的，后来相萤梳理灵力之后需要休息，就变成了她的临时居所，因此里边一应物品都还算全，粮食和水也能撑几天。
“实在不行，师父那边过冬的粮食也备了不少，能支援一段时间，等雪不下了，我背你下山，或者背粮食上来，都没问题。”
桫桑话说完，才想起该问怒夆的意见，“嘶”了一声去看他，怒夆道：“总不会叫你们饿死。”
既然如此，三人就耐心等雪停。
离下次梳理还有几天，相萤有了灵力之后，恢复得比以前更快，第二天就能自己行动。瘦还是瘦，但大约是有了盼头，她比从前更加精神。
照桫桑的说法，她从前像夏夜暴雨里倔强的野草，再怎么抬着头，也还是被雨打得不断低下去。如今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就像草里终于长出了茎干，雨打不弯，只会让她长得更快。
无事可做的日子漫漫无边，桫桑和怒夆就闲聊打发时间。
相萤一心只想积蓄灵力，但无论她花多少时间，每天只能积蓄那么一点点。不管是从早感应到晚，还是只午食前感应一小会儿，最终成果总是一样。
桫桑对此毫无察觉，怒夆倒是早就知晓，但冷眼旁观。相萤不管不顾，终日冥思，感应灵力，六天后怒夆又给她梳理了一次，她恢复后再继续，发现每日积蓄的灵力依旧是一个定数。
难道是天命吗？试过了能试的所有办法，依旧毫无长进后，相萤终于放弃，达成每日的定额后，也开始加入桫桑和怒夆的闲聊。
作为祭司，怒夆足不出户，却无所不知，相萤从他那里听了不少别族的传闻。
比如说松罗部，“他们做鱼鲜美，是因为加入了一种树的树皮。那种树只有松罗部有，长得极高，越高处的树皮鲜味越足。为了取这种树皮，松罗部每年都要摔死不少人。”
桫桑咂舌：“过分。”
又比如说红沙族，“他们住在红沙河边，据说红沙河原本像血一样红，河里堆满了红色的晶石。但经年累月，晶石越捞越少，河水的颜色就越来越浅，如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红色，也没有什么晶石了。红沙族因为要去河里取晶石，人人都会水。”
相萤想起缙云送给她的红色晶石，低头捏了捏自己袖边。
还有之前因田地被水淹了，便去抢别族粮食的鹤衣族，“他们族中尚白，傍雪河，穿鹤衣，全族上下都只戴贝饰。他们族长的鹤衣，的确是用白鹤羽毛做成，还要全身都裹上，到了夏天也不脱。前几代，他们有一个族长，就是夏天穿鹤衣，活活热死的。”
相萤和桫桑对视，一个眨眨眼，一个耸耸肩。
怒夆既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相萤就忍不住问他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缙云大人曾说，从前有座大城，叫天尧，因仙人在云上打斗，受到波及而覆灭了？”
“没错，”怒夆道，“天尧在有熊往北三百里，传闻曾有十万人聚居——”
“十万！”桫桑惊呼。
怒夆斜她一眼：“这故事你听了千八百遍，惊讶什么？”
桫桑争辩：“以前没听说过有十万嘛！您从前没告诉过我呀！”
“是吗？那是我忘了。”
桫桑：？我到底是不是您最喜欢的小弟子？
怒夆没理他最喜欢的小弟子，继续道：“这说法也不是一直有的，有熊的算数之法传开，才有人说十万这个数——自然说不上确切，当初天尧无人生还，又过去了几百年，如今谁能说清当初到底有多少人？”
相萤想问的并非人数：“您知道那些在云上打斗的仙人，叫什么名字吗？”
怒夆一愣，还从没人问过这个问题，毕竟仙神高高在上，知道是自己无法触及、也无法报仇的对象便罢了，谁还会追问名字？
“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相萤犹豫：“我能想想，再决定告不告诉您吗？”
“那你慢慢想，”怒夆道，“我对此的确有所耳闻。我的师父，也就是前代大祭司，十分擅长卜测，她好奇心又强，曾经卜测过覆灭天尧的仙人。”
相萤心跳得飞快。
怒夆说：“其人有三，雒齿，春崖，淏心。”等了一会儿，见相萤两眼怔怔，补充道，“自然，这只是卜测出来的，到底叫什么，又有几人，难说得很。”
“不……”相萤定定神，“这三个仙人，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
“那，他们又为什么争斗起来？”
“不知道。”
相萤：“……谢谢怒夆大人。”
怒夆：“嗯。”
桫桑撑着下巴问：“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相萤看看她，又看看怒夆，嘴张了好几次又闭上，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花食节那天，她问缙云有没有听说过淏心这个名字，缙云说，他曾从姬轩辕处听说，使天尧覆灭的仙人中，有一个就叫淏心。但姬轩辕是在梦中听来，十分模糊，不能确认。
当时相萤很好奇：“梦中？”
缙云点头：“姬轩辕命格不同寻常，有时做梦，会梦到一些奇异的事。”
照这样说，的确是不能确认。相萤一点儿也没犹豫，将梦到那个杀意腾腾的人，以及自己喊着“淏心”这个名字醒来的事，全数告诉了缙云。缙云沉思片刻，说他会留心。
缙云问：“你觉得，你的过往与这个叫淏心的人有关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个梦古古怪怪，叫人不太舒服。”相萤想了想，“但要是果真有淏心这个人，说不定，过去的确相识。”
如果淏心真是仙人，她也会是仙人吗？有这样弱小的仙人吗？
相萤又想起当初闻天鼓旁的雷击，心下不免害怕。
缙云或许也想到了：“要是你想知道自己是谁，自然可以去找，要是你害怕，那就放下，也无不可。”
他的意思是，一切以现在和未来的自己为重。
现在和未来的自己，都认识缙云，而过去的自己，定然是不认识他的。相萤几乎是立刻就放下了，点头：“您说得对。”
对于不认识缙云的过去的自己，她没有什么兴趣。
然而这个想法只持续了半天。
到了晚上，从梦中醒来也止不住流泪，相萤就明白，过去那个不认识缙云的自己，会永远缠着现在认识缙云的自己。如果她想继续走下去，是不可能抛下过去的。
她必得找回灵力，找回曾经的记忆不可。
此时问过怒夆，算是确认了淏心的身份，但确认了又如何？她该怎么去查淏心到底是谁，自己又可能是与淏心有关的谁？
相萤前几天又做了新的梦，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缙云，也没有办法和他说一说新的进展。
甚至连终于得到了灵力，也不能立刻就告诉他。
沉默了好一会儿，发问的桫桑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催她，正想岔开话题，相萤却道：“我……曾经做过几个梦。”
她简要地把三个梦说了说，桫桑最感兴趣的是那个穿青衣的人：“那就是淏心？你看到对方的脸了吗？好看吗？”
相萤摇头：“看不清。”
“可惜，”桫桑又说，“算了，谁都不可能比罘祁好看。”
相萤下意识反驳：“缙云最好看。”
“你压根没见过罘祁！”
“不可能有比缙云——”
怒夆：“你们脑子有病？”
相萤、桫桑：……
两人唯唯诺诺，怒夆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捏住眉心：“生死之劫、没了灵力，连凡人都不如——你就没想过，这代表什么？”
想过的，即便最开始没想过，后来也翻来覆去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
相萤说：“或许我不是人，又或许……是因为我成了别人的劫数，才被剥夺了灵力，又失去了记忆吧。”
“总算还有一点脑子，”怒夆道，“若淏心真是你梦里的那个人，又是他剥夺了你的灵力，那这倒称得上是个好消息。当初令天尧覆灭的仙人都被治了重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五百年对于仙神来说，也不过是五百日，淏心如今大约还在服罪。”
桫桑道：“那相萤现在应当是安全的。”
“可以这么说。”
“但即便那个叫淏心的仙人没被治罪，大约也不会特地来找相萤吧？”桫桑若有所思，“他们那种仙人，不是向来看不上我们这样的凡人吗？”
“如果是从前，相萤就是林中的一片叶，自然不会引人注目，但现在她找回了自己的灵力，对方又说事关生死，我们又如何知道是否会有什么变化？”
桫桑点头：“您说得对，”她又看看相萤，“太奇怪了，既要剥夺你的灵力，但又说要带你走。难不成淏心原本对你很好，后来又变心了？”
“或者，淏心与青衣人，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又或者，第一次梦见的那个人并不是淏心。”怒夆沉吟片刻，问相萤，“你有什么想法？”
相萤静静听着他们分析，怒夆问，她就回答：“我想，如果淏心五百年前因覆灭天尧而被治罪，那我当初，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如果是在天尧覆灭之前，那为什么她直到如今才出现在氓族？中间的那五百年，她去哪里了？
如果就是前段时间，她被剥夺灵力，扔回凡人中间，那是否代表对淏心的惩罚已经结束，他恢复了自由？要是她找回灵力，他会再来杀她吗？
相萤看着自己因枯瘦而比从前更加虚弱的手，只觉心中战战。
怒夆立刻懂了她的意思，眉头皱起来：“的确。”
桫桑：“说不定相萤在人间流浪了五百年，直到遇到了缙云，成了他的女奴，才终于安定下来呢？”
相萤怔怔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觉得开心。”
三人讨论一番，最终也没什么结果，只是给相萤本就不怎么灵光的灵力上，又加了一层阴影。怒夆再一次叮嘱：“先积蓄，别急着用。”
相萤点头：“是。”
知道了相萤的秘密，怒夆和桫桑似乎和她又亲近了一点儿。怒夆对亲近的人只有更口不择言，懒得照顾她的情绪，好在相萤看他与桫桑相处，早已习惯，并不反感。
桫桑对于亲近的人，却是一个很明显的特点：话多。
相萤是见过她怎么和缙云絮絮叨叨说话的，现在她也获得了同等的待遇。
两人住在一间石室里，晚上休息时，桫桑就拉着她，和她说玳族有哪些好吃好玩的，说小时候怒夆怎么教导她，老祭司们怎么偷偷放她出去玩，又说罘祁怎么好看，妤姜这个铁石心肠的，又怎么一次次拒绝了他。
其他都好，说到谁最好看时，相萤总是会因为缙云和桫桑争起来：“缙云最好看。”
“说过了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罘祁嘛，你不知道，每年跳火节时，全族的女孩儿都想和他一起跳的！”
相萤却很坚定：“缙云最好看。”
桫桑皱起鼻子：“缙云好看，但是说不上最。”
“就是最，”相萤说，“他不一样，他就是最好看的。”
“哎呀和你说不通！”桫桑要疯了，摇着相萤的肩膀怒道，“你见的人太少了！等雪停了，我就带你去见罘祁！看你怎么说！”
相萤被她摇得头晕，好在桫桑很快想起来，她如今状况不好，经不起这样摇晃，迅速放开手，担忧道：“对不起，我一时激动，你怎么样？”
“……没事，”相萤想了一会儿，斟酌着措辞道，“我说缙云不一样，是对我来说不一样，对我来说，他就是最好看的，旁人长得再好看，也不如他。”
桫桑愣了一下，相萤总结：“因为我喜欢他。”强调，“最喜欢他。”想了想，再次强调，“只喜欢他。”
一连三个喜欢，将桫桑打得如在云里雾里，下意识道：“我也喜欢他啊……”
相萤觉得疑惑：“那你为什么不觉得他是最好看的？”
桫桑：“因为他的确不是？”
相萤：……
桫桑：……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无法理解。
相萤想了想，问：“你为什么喜欢缙云？”
桫桑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他很强呀，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强大的人！唔，当然，缙云也是很好看的。又好看又强大，谁会不喜欢？你呢？”
相萤说：“我喜欢他很强大，却又会将像我这样弱小的人，看成和他一样。”
“一样？不可能，他总不会让你上战场吧？”
“不是这样的‘一样’，是那种……觉得即便我很弱小，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也依旧有权利好好活在这个世上的‘一样’。即便强者可以有不同的力量，但总归有很多弱者，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和强者一样，他觉得这样的人也应该能堂堂正正地活着，我是因为这样才喜欢他的。”
桫桑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懵了半晌后问：“是缙云这么和你说的？”
相萤摇头：“是我自己感觉的，但我不觉得自己的感觉错了。”她顿了顿，“他希望我变强，是因为在如今的世间，弱者从来都不可能获得和强者一样的权利。但他想做的，大概是朝着那个弱者和强者都各有所安，彼此都能好好活着的世界而努力吧。我听说，姬轩辕大人想要建立一个联合所有人族的轩辕丘，这不正是他们迈出的第一步吗？”
桫桑怔怔看着她，好像一时转不过弯来。
作为一个灵力充沛的强者，她无法对弱者感同身受。如果一个人没有灵力，能做的事就很少，那这样的人得到的粮食就少、也该听命于更聪敏更强大的人，按照更强大的人说的去做，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即便是相萤，如果不是缙云带她来，又带着她一一拜访了玳族里所有位高权重的人，桫桑也不会愿意朝她伸出援手，更别说在她梳理灵力之后，亲自动手照顾她。
但相萤说得好像也有点儿道理。
拿相萤来说，她如今仍旧是弱者，但熟悉了之后，桫桑发现她也有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愿望，为什么只因为她弱小，就该抛弃这些，听命于更强大的人呢？难道她身体弱小，所以她的想法和愿望，也一样弱小吗？
缙云显然不这么想，否则他也不会带相萤来玳族，想要帮她实现她的愿望。
但像相萤这样有自己愿望的弱者有多少呢？为什么他偏偏选择了帮助相萤？
……
桫桑脑子里一团乱麻，越想理越乱，于是下意识拍拍相萤：“睡、先睡吧，太乱了，我明天再仔细想想……”
相萤点头，继续道：“既然我们是因为不同的原因喜欢缙云，那我觉得他最好看，你不觉得，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一点很有道理，终于有一点想明白了，桫桑高兴地道：“对！好，既然想清楚了，那我们快睡吧！”
相萤：“嗯，明天再想。”
然而第二天，桫桑并没有机会来仔细思考强强弱弱的事。
当天夜里，相萤睡得昏昏沉沉，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水里慢慢往下沉。她不知道沉到水底会是什么结果，或许就此没了知觉，或许是一个新的梦境，但在沉到底之前，她突然被人叫醒了。
“……相萤！”
她听到耳边有人焦急地喊她的名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对上桫桑的脸，在幽暗的石室中也掩不住忧虑惊慌。
“唔？怎么……”
相萤整个人还是糊涂的，但桫桑立刻就让她清醒了——桫桑狠狠地拧了她的耳朵一把，大概是她身上实在没肉，其他地方也揪不住。
“别睡了！”桫桑起身，顺手抄起惯用的长刀，恶狠狠回头道，“族中遭袭，我得去杀敌。你好好躲起来，别被抓走了！”
相萤：“等——”
第二个字还没出口，桫桑已经出了石室。相萤愣了一秒，立刻将外衣一裹，套上鞋子，跟着往外走。
这时她才听到外头隐隐传来的呼喝和惨叫声，还夹着兵器相交的金鸣，听得人心里发慌。
相萤先到怒夆的石室查看，怒夆已经不见人影。她又奔到洞口，外头雪已经停了，山下的声响变得更清楚，劈头盖脸而来，相萤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刀劈开血肉的声音。
她举目而望，玳族的据地已经火光四起，雪亮的月夜，竟然被照得发红，显然此次袭击非同小可。之前桫桑带她去看过玳族的烽火台，离石室的所在不远，她连忙去看，烽火台却毫无动静。
山下的人或许抽不出人手，桫桑和怒夆大约是急得过了，直奔山下，而忘了烽火台。
桫桑让她躲起来，她如今这样子，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但她难道要爱惜此身，坐视不管？
相萤转身就朝石室里跑，拿上火把，在洞口常年燃着的火盆里点燃，又带上火石，绑紧衣裳，朝烽火台而去。
——绝无可能！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