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十二 ...

  •   (十二)
      多日大雪,积雪没过相萤小腿。
      她细骨伶仃,本就力弱,还要在夜风中护着火把,走得十分艰难,要不是雪映着月光和火光,压根连路都看不清。
      但山下的喊杀声传入耳中,就像有刀斧在身后追赶,相萤满心都是山顶上的烽火台,既感觉不到刮骨的冷风,也感觉不到灌进鞋里、已经不会融化的冰雪,只知步步往前,越快越好。
      她一路往上,偶尔必须停下,用自己的身体挡风,否则连火把也会熄灭。不知过了多久,整个人都麻木了之后,终于到了烽火台下。
      烽火台不太好爬,相萤手握在木梯上,眼中只见到自己的动作,手上却丝毫觉知也没有,那只手明明按自己的想法在动,却像是别人的手。
      她咬牙,尽力抓紧,向上攀爬。
      这次倒是幸运,很快便爬了上去。烽火台上,有个玳族年轻人倒在血泊里,相萤下意识要去查看,手上一动,火把光影摇晃,她又站起来,先用火把点燃烽火,泡在油里的薪柴立刻燃起一团大火。
      相萤被逼退两步,踉跄奔至那个年轻人身边,连连呼喊,冻僵的手试不出鼻息,又俯身去听他的心跳。
      什么都没有。
      相萤仓皇抬头,死死捏着火把,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顾不上擦,朝交战之处一望,认准方向后,又抖抖索索爬下烽火台,一路朝山下跌跌撞撞跑去。

      相萤手里的火把像无边夜幕中,一颗渺小的星星,晃晃悠悠地在一片茫茫的灰白中行走。在这颗弱小的星星身后,是刚刚被它点亮的巨大炬火,无声无息,孤独地在天地间燃烧。
      然而过了一会儿,隔了三座山头,一点小小的、明黄的光点忽然亮起来,如同花朵绽放一样,由小而大,在幽暗中开做一座金黄的炬火。
      像是天上有一只手,拿笔在山峦间轻点,接连点出一座座炬火,如同一条火蛇在山峦间蜿蜒而行。

      五座炬火之后,终点处的瞭望使立刻见到了暗夜中不同寻常的火光。辨认清楚方向后,瞭望使朝望台下喊话:“玳族燃起烽火!玳族遇袭!”
      部族遇袭,燃起烽火向有熊求援的事,通常发生在秋季收获后,那时部族之间总因粮食而起争斗。但这事儿到冬天就很少见,如果不是到了绝境,谁也不愿意寒冬之夜,冒着自己死在半路上的风险,去抢人家或许只剩下一半的存粮。
      正因如此,冬夜遭袭,境况往往十分惨烈。
      望台下的两名信使听到瞭望使的传报,立刻朝城中跑,一人报姬轩辕,一人报缙云。
      信使还没到缙云门前,就遇上了城中巡夜的人。有熊一年四季都有人巡夜,今日正巧是饕餮部的攫剟带队。
      攫剟一见这情形,立刻就问:“何处?”
      信使道:“玳族!”
      他神色一变,一指身后的战士:“垚荇,马上集合战士,我去报缙云大人!”
      垚荇迟疑道:“可攫剟大人,玳族太远了,怕是赶不及。”
      “必须得去!那是大人的母族!况且——”攫剟一顿,不再多说,“快去!”
      “是!”
      攫剟转身直奔缙云居所。
      缙云向来警醒,外边慌乱一起,他就醒了。这并非他第一次在沉沉的冬夜被叫醒,去年冬天,揭族叛乱也在冬夜,只是他翻身坐起穿衣时,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穿好衣裳,他打开房门,正好看到攫剟朝这边跑过来。
      攫剟还隔着一段距离,就大喊道:“缙云大人,玳族遇袭!烽火燃起来了!”
      一开始缙云还没能听清,攫剟又喊了一遍,他才捕捉到那两个字。
      玳族。
      攫剟到了跟前:“大人,垚荇已去集合战士了,我们是否现在出发?”
      缙云竟然头脑空白了一瞬,没能回答。
      攫剟:“缙云大人?”
      此时罔室捧着缙云的战甲过来:“大人,您的战甲。”又问攫剟,“此次是哪里?”
      攫剟:“玳族。”
      罔室的脸色也变了,下意识去看缙云:“那相萤——”
      “走!”缙云嗓子有点哑,顿了一下才恢复平时的音色。他接过战甲,一边换一边道,“我不去见姬轩辕了,罔室你告诉他一声。攫剟,点五十人,跟我去玳族!”
      “是!”攫剟应声而去。
      他又去屋里取太岁,罔室在他身后忧虑道:“大人,相萤也在玳族……”
      “嗯。”缙云一手扣上面具,将脸挡在后面,迈开大步朝外走去,“我去接她回来。”

      相萤一路往烽火台跋涉时,桫桑正背着怒夆下山,足尖在雪上一点,溅起一蓬蓬破碎的雪末。
      怒夆面上倒是镇定:“把我放到阵眼,你自己小心。”
      桫桑“嗯”了一声。
      到了山下,见到火光中奔逃的人影,耳边听到怒喝与锵声,心急如焚,恨上心头,忍不住就要往那边去。
      怒夆死死按住她的肩膀:“阵眼!”
      桫桑眼圈发红,似哀似怒,牙齿咬得咯咯响。
      “开阵才有兜底!去!”
      桫桑捏紧了拳,终究还是转身,朝黑得不见五指的林中疾奔。
      玳族有一座阵,是先代大祭司翎珊,从西陵用卜测之术换来的。大阵扼守通往后山的隘口,平日并不轻易启用,唯有遇到险情时,才会在族人躲进山中后,开启大阵,拦住追杀的敌人。
      怒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双腿不良于行,混战中甚至无法通过移位保证自己的攻击落在敌人身上,而不会误伤自己人,因此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坐镇后山大阵,作为最后的防线。
      大阵在山道正中,地上也有积雪,桫桑避开交战之地,从林中绕路到后山,将怒夆放下,却不在阵眼上。
      怒夆正皱眉,桫桑迅速将自己的外衣叠起,铺在地上,才帮怒夆坐好。
      “您保重!”
      怒夆点头:“你也小心。”
      桫桑飞快应下,头也不回地朝火光燃起之处奔去。在她身后,怒夆坐在冷寂的月色雪地中,手中捏诀,静静等待。

      点燃烽火后下山,越往山下,积雪越薄,相萤却反而走得比在山上时更困难。
      她全身都没有了知觉,唯独额上布满汗珠,冷风吹过时,能感觉到直刺脑仁的冰寒,立时一阵战栗。走着走着,眼前变得模糊一片,便不得不停下,抓了一把雪擦眼睛。
      别说以她如今的样子,就从前还不是个骷髅架子的时候,遇上刀斧也做不了什么。现在玳族有难,她当然不能不管,但又能怎么管?
      相萤站定,往前看去,那些燃烧的茅草屋照亮了半边夜空,像一个巨大的鬼怪,狰狞地盘踞在玳族据地上空,鬼怪沾血的利爪之下,是杀戮和怒吼的人。
      如果就这么冲过去,只是多一个刀下亡魂,一点助益也没有。她唯一有点用处的,是积蓄的那一点灵力,得想个办法,不能正面冲突。
      相萤将火把插在雪里熄灭,绕开对战胶着之处,轻轻躲进包围玳族的树林阴影中,迂回寻找时机。

      桫桑从后山奔向玳族据地,一路上没有见到敌人,却也没有见到族人,惊怒交加渐渐变作心惊胆战,脚上越发疾行。
      因是夜晚遇袭,玳族大多数人在睡梦中被惊醒,连外袍也没来得及穿,便提刀与敌人战斗。
      幸好玳族像有熊一样,一年四季都有巡夜,除去最外围的瞭望使,入侵者尚且没来得及对其他人动手,便被巡夜的战士发现了。战士示警,叫醒了一部分族人,只是终归是有心算无心,等到玳族终于组织起人手反击,已经有不少人遭了难。
      族长站在高处观察战场,第一眼就从衣着上判断出来敌人是谁:“是鹤衣族。”
      他们那一身白衣,与红蓝二色的玳族人站在一处,实在是易于分辨。
      战斗开始一段时间后,族长见到一处情形不对,意识到了敌人到底想做什么:“不好,果然是来抢粮食的!”
      玳族据地的中心是一个圆形夯土广场,三阶土台之上,族人的屋子绕着圆形广场排布,只留出一条通往山谷外的道路,茅草屋舍一层层散落开,第一排的最中间便是族长的住处。偶尔也有一些屋子零星散布在道路两侧,这样的倒是并不多,已经都烧起来了。
      族长的屋子正对着那条路,入侵者正是从这里,进入玳族的据地,因此站在族长屋前,便能直面战场,查看战势。
      现在敌人一直试图往广场推进,但凡玳族的屋子被战线包裹,就会分出一个人,从屋子里往外搬粮食,堆到一处后,想方设法将房子烧了,再返回入侵的队伍里。
      族长身边,虬枝木杖老祭司皱眉道:“要是粮食没了,即便打退敌人,也难挺过这个冬天。”
      “他们暂且还没运走,大概分不出更多的人手。”族长往前走了两步,神色严峻,“……看样子,这是存亡之战了。”
      对方的目标既然是粮食,不到最后关头,玳族就不能退守后山,后山储备的粮食不多,顶多支撑全族三天。况且对方显然也存着灭族的心思而来,否则既然已经得到了不少粮食,为何不就此回撤?为何还要烧房子?无非是不给玳族退路,想着将人杀光,好把粮食全数占了罢了。
      “粮食没有了,还能去有熊借,但要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山羊胡子老祭司却说,“保人要紧啊。”
      族长点头:“最后终归是要保人,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退。后山去有熊几乎没有路,何时能求到粮食?还是先杀敌为要,我们未必会输。”
      山羊胡子老祭司叹口气:“那我先让老人孩子把粮食搬出来,能搬多少搬多少。”
      “有劳您。”
      山羊胡子老祭司去组织人手,族长又对虬枝木杖老祭司道:“既然知晓他们的目的,那此处便交给您了,我得去前边——”
      “阿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大喊,族长诧异回头:“你怎么从这边来了?”
      桫桑从屋边小巷里窜出来,飞快地答:“师父去后山等着开阵了!阿娘你没受伤吧!”
      “没有。来得正好,随我杀敌!”
      桫桑精神一振:“是!”
      母女俩手握一般无二的长刀,气势凛凛,往前加入战团之中。

      前线是镬述带队,彼此混战中,他瞥到敌人的动向,同样一瞬间明白了来人的目的。但四周刀影闪动,一不留神身上就多一道伤口,他连高喊的机会都没有,更分不出身来指挥人去把粮食抢回来。
      不得已,镬述眼观四方,慢慢后退,想寻个空隙。哪想到反而因为分心,一根长棍自左方袭来,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来不及,只能生生受了打在头上的一棍。
      这下眼冒金星,更是不敌,一把窄刀见缝插针,直直朝着他的小腹刺来。
      镬述心中一紧,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突入,将窄刀挑开,手起刀落,暗金的光一闪过后,敌人头颅便骨碌碌滚落在地。
      镬述抬头:“族长!”
      族长:“自己小心!”旋身又斩断另一人的手臂。
      作为族中数一数二的战力,有族长和桫桑的加入,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被打破,玳族渐占上风。先前玳族人和敌人在广场上混战,此时战团步步回退,渐渐将大多数敌人逼回出谷的道路。
      但终归有一些敌人悍勇非常,打破防线,冲进后方,族长不敢冒进,只能回头再次搏杀,彼此在广场边缘僵持。
      这么来来回回,拉锯时间过久,双方均损失不少,族长凝眉,抹去颊边的血,却反而拖出一条血痕。
      “这样下去不行,”族长果断道,“镬述!”
      镬述立刻退到她身边:“在!”
      “这里你来,我去会会他们的首领!”
      鹤衣族的首领十分好认,那个远远站在最后,穿得最白,手揣在袖子里,面色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族人与人厮杀,曲卷的长发披了一身的少年人就是。
      即便在暗夜里,他的表情也太过镇静,总叫她觉得不安。
      族长长刀在手,穿过混战之人,一挡一挥之间,如入无人之境。桫桑在她身后喊了一声“阿娘”,她头也不回:“做你自己的事!”

      鹤衣族长站在原地,看着族长一步步走过来,竟然露出了一个笑。那个笑比冰雪还要冷,却能让人感觉到一股疯狂的高兴劲儿。
      这下越发觉得不对了。
      鹤衣族长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就这样孤零零地站着,比族长还矮一个头。少年人的长相如同神明一样美丽,甚至连族长也惊诧了一瞬。
      她提刀走到鹤衣族长面前,打量了一下他瘦弱的身板,眉头紧锁:“如果你愿意罢手……”
      鹤衣族长微微一笑:“你就会放我离开?”
      族长面色冰冷:“你们杀我族人,想甩甩手就走?”
      “哦?那要是我愿意罢手,你便如何?”
      “我便不灭你全族。”
      “哈!哈哈!”鹤衣族长笑了两声,慢慢从鹤衣中伸出左手,向上摊开,“请。”
      族长眼眸一凝,握紧长刀,打算直接动手,但一迈步,才发现自己双脚不知何时,竟然被冰雪冻住了!
      她倏地抬头看向鹤衣族长,对方手上绕着白色的灵力流,因为穿着白衣,手也雪白,之前竟然没有发现。
      族长:“你——唔!”
      不等她开口,原本束缚住她双脚的冰雪化作利刃,生生扎透了她的小腿!
      鲜血顺着冰刃流下,鹤衣族长饶有兴致地舔了一圈手指,好像真的尝到了一般,满意地眯着眼睛:“味道不错。”
      族长腿上剧痛,却屹立不倒,只在心中盘算。
      如果这个少年族长是个厉害的术师,那玳族便不能再拖延,应该尽早退守后山,向外求援。族里有灵力的人并不多,即便有灵力,也多是用在武技上,无人会术,对上厉害的术师,就是螳臂当车,徒增伤亡。
      但这个少年,真的是个厉害的术师吗?
      据说鹤衣族前段时间还试图抢长枝族的粮食,要是他们族长真这么厉害,怎么会粮食没抢到,又被有熊教训了一通?照这样看,他多半是在唬人。
      果然,冰刃很快崩散,鹤衣族长嘴角下沉,显然觉得不快。
      族长心中有数,并不包扎伤口,而是当机立断,提刀就朝鹤衣族长斩去!
      鹤衣族长匆忙往旁边一扑,但一个显然不曾习武的人,在族长手下走不过一招。族长一刀砍断他的左手,又掐着他的脖子,将人提起来。
      少年人倒是硬气,断了一只手,整张脸都疼得扭曲了,却一声不吭。
      族长不打算就此杀了他,先威慑了鹤衣族,令他们停手才是要紧。这样想着,她手上又重了两分,直掐着鹤衣族长的脖子,将人抬离地面。
      正待转身,眼角忽然白光一闪,鹤衣族长右手握着一根冰刃,出手如电,噗一声——
      冰刃扎进了族长的脖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