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十 ...

  •   (十)
      寒冬大雪封山之前,孤焉带着一队侍从,最后一次来玳族送粮食。
      雪下起来之后,有熊和玳族之间就很难通行,而明年春天雪化,有熊大多数人都要忙着春种,或许要等到暮春初夏时,才能再来有熊,所以这次孤焉来,带了足够的粮食和衣物,桫桑见到时都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意思?相萤今后就留在玳族了?”桫桑绕着那一堆粮食转了一圈,“哦,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啦……”
      孤焉道:“不是的,缙云大人说,下次再来,大概要好几个月之后了,所以就多送一点。”
      “这样,”桫桑一拍手,示意身旁的侍从把东西放到相萤屋子里去,“好,我替相萤收下了。”
      孤焉迟疑了一会儿,桫桑问:“还有事?”
      “相萤大人不在吗?”孤焉摸摸后脑勺,“这几次来,都没有见到。”
      “你不是来送东西吗?见她做什么?”桫桑转身朝他摆摆手,一副赶客的样子,“行了行了,送到就行了。”
      孤焉却站在原地,坚持道:“缙云大人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没什么好知道的。”桫桑边说边往外走,孤焉亦步亦趋,她回头瞪他,“跟着我做什么!”
      “缙云大人想知道,相萤大人近来可好。”
      桫桑走得更快了,像逃一样朝族长的屋子健步如飞,孤焉不得不跟在她身后,一边解释:“桫桑大人,桫桑大人!您带我去见见相萤大人吧。”
      桫桑充耳不闻,头也不回。
      孤焉:“缙云大人虽然不说,但他很想知道的,这几回——”
      “哦我想起来了,”桫桑脚步忽然一停,转身抱胸,“相萤也要我问问,缙云好不好,罔室好不好,你快说,我好回去告诉她。”
      被桫桑理直气壮地反问,孤焉下意识回答:“都好,缙云大人正在帮姬轩辕大人重新部署战力,罔室去找湛水了——”
      “那就行,”桫桑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孤焉差点儿真的转身就走,苦笑道:“您到底为什么不让我见相萤大人?”
      为什么?桫桑心虚气短,支吾半天,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因为相萤不想见你啊。”
      孤焉非常惊诧:“为什么?”
      “呃,这不是,你看,缙云好久没来看过相萤了吧?就算再忙,这都几个月了,他一次也没来过,相萤就生气了呀。”
      孤焉无法反驳。
      孤焉:“那,我就这样和缙云大人说?”
      “对对对,”桫桑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和他说。”

      孤焉终于走了,桫桑又应付过去一次,想到接下来有小半年都不用见到他,不免觉得开心,但转念想到被迫应付他的缘由,又幽幽地叹一口气。
      已入深冬,天光渐短,气冷风寒,大多数人早就留在屋子里,不再出门,天地间就静得只剩下风吹草叶的声音。桫桑的屋子也点了取暖的火堆,她灵力充盈,比常人更加抗寒,现在倒还不觉得那么冷,但……
      桫桑将门推开一条小缝,迅速闪身进去,再飞快地把门掩上,力争不放一丝寒风进屋。她转身问:“今天好一点儿吗?”
      “嗯,”坐在兽皮榻上的人应道,“孤焉走了?”
      “走了走了,”桫桑也坐到榻上,“说缙云很好,罔室也很好,你放心。”
      “那就好。”
      桫桑看用石头围起来的火堆快要灭了,又添了一小把柴进去。石头上放了一圈果子,现在已经慢慢烤熟,她于是取了两个,烫得来回倒手。榻上的人动了动身子,要来接,她连忙道:“别了别了,我来。”
      不那么烫手之后,桫桑把果皮剥了,露出里面青色的果肉,递给对方。
      对方伸出一只手,依旧是白得好像会发光,但极瘦,只剩下了一层皮。手指骨头像竹节一样突兀,腕骨支棱出来,偶尔有一条经络忽然鼓起,如同皮肤下有一条小蛇猛地弓起身,那只手就顿一顿,仔细看,能看到在发抖。
      桫桑知道那是因为疼。
      她已经不想再说“何必”了,说了也没用,她只是安静等到那只手恢复稳定,再轻轻把果肉放上去。
      相萤说:“谢谢。”
      桫桑就着火光打量她,发现今天的确有些起色,嘴唇仿佛有了一丝血色,陷下去的两颊依旧消瘦,但眼睛却很精神。
      当然,她的眼睛什么时候都挺精神的。
      “下次是哪天?”
      相萤算了算:“两天后。”
      桫桑皱眉:“这不行啊,你能撑住吗?”
      “能。”
      桫桑只好叹气,咬一口果肉。
      按照怒夆的说法,相萤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正常的。不能生长灵力的血肉,自然会被梳理掉,等到再长起来,说不定就是她想要的了。在这过程中,疼一点,苦一点,又有什么?
      桫桑也是自小受怒夆教导的,但她并不觉得这只是疼一点,苦一点,是疼得吓人,苦得可怕。
      每次梳理完,相萤都有那么一会儿吸不上气,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疼得狠了,皮肤还会沁血。这个时候,桫桑不能动她,得等她自己熬过去,醒过神,才能帮她擦一擦,扶她到舒服一点的地方躺一躺。
      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这样梳理一次,不能间断,否则前功尽弃。从仲秋到深冬,桫桑眼见着相萤一点点枯槁下去,劝过好几次,都被相萤笑一笑带过。
      她不能明白,如果命都弄没了,还要灵力做什么?而且怒夆也说了,是“说不定”,即便挺过去了,说不定还是找不回灵力,那这苦这疼,岂不是白受了?
      至少,到今天为止,相萤依旧没能感应到灵力。
      ……太可怜了,桫桑想,但又让人敬佩。
      她和怒夆说起的时候,怒夆道:“生而为弱者,就是要比旁人多吃许多苦。”
      “所以才能成为强者吗?”
      怒夆:“不,即便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弱者也未必会变成强者,亦未必会得到什么好结果。这世间,原本就不是你付出了什么,就会得到什么的。”
      满室寂静之后,桫桑说:“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
      “有什么办法?”怒夆道,“人生而不同,而有的人,总归不愿意毫无作为地活在这世上。”

      两天后,相萤依旧去怒夆的石室,但她自己不太能走得动,只能半靠着桫桑,慢慢挪过去。
      桫桑想直接背上她,怒夆却早就叮嘱:“让她自己走,且不到你干活儿的时候呢。”
      给相萤擦了无数次脸,自觉干活勤勤勉勉的桫桑:……
      没有办法,她只好给相萤裹得严严实实,再把人半拖半抱着往山上走。
      北风呼啸,树木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半人高的山草均已枯黄,在风中发出空荡荡的簌簌声。相萤与桫桑出门,天穹阴冷濛濛,四下无人,十分安静,只有风声呜咽,茫茫天地间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
      石室所在的山坡离得并不算太远,但举目望去,竟觉得遥不可及。
      走了两步,相萤忽然说:“下雪了。”
      她太虚弱,整个人缩在毯子里,还比不上风的声音大,桫桑一时没有听清。她又说了一遍,桫桑才回神:“啊?什么?下雪了?”
      抬头一看,的确有细小的雪片纷扬而下,两人仰着脸望了一会儿天,雪越下越大,桫桑喃喃道:“要封山了……”
      相萤:“我们走吧。”
      “好。”
      雪花渐渐大得像鸟兽的羽翼,隐有遮天蔽日之势,连人的视线都受到了阻挡。桫桑有些着急:“坏了,还有段路呢,你行不行?要一直这么下,今天也不用回了,好在师傅那边地方是足够……嗯?你怎么了?”
      相萤忽然停下,桫桑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隔着雪幕,见到的却是隐没在林中,通往山谷外的那条小道。她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见到,除了玳族标记据地的那面红色大旗,连一点儿鲜艳的颜色也没有。
      “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相萤顿一顿,“看错了。”
      看错了什么?桫桑眨眨眼:“你是不是害怕了?哎,我就说嘛,灵力哪有命重要?不如我们回去吧,趁现在还没走多远,回去我给你烤果子吃。”
      相萤朝她一笑:“走吧,去石室。”
      桫桑:“……”

      这次梳理比以前时间都长,相萤也昏迷得更久。等在一旁的桫桑又觉得她要挺不过去的时候,她醒了。
      “哎呀太好了,”桫桑伸手要来扶她,“我还——”
      “慢着。”怒夆叫住她,看向趴在地上细细喘气的相萤,“这次如何?”
      相萤还没法回答,桫桑甚至觉得她压根听不见,但怒夆话里有话,她忍不住期待地屏息,盯着相萤因疼痛而更加惨白的脸。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你的脸……”
      相萤显然听到了这句话,因为她慢慢地笑了一下。
      “哎呀!”桫桑十分惊喜,朝怒夆确认,“我没看错吧,她的脸,是不是恢复一点儿了?我们是不是成功了!”
      怒夆冷言冷语:“谁成功了?”
      “那,”桫桑噘嘴,“那我好歹也帮了这么久的忙呢,算上我怎么啦……”
      怒夆懒得理她,相萤轻声说:“算。”
      桫桑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这次恢复得好快!你能自己起来吗?”
      能的,先是手指发力,按在地上,然后整条手臂都动起来,勉力撑起上半身,只是手臂抖得厉害。她头发在挣扎时全散了,披在背上,又被汗水打湿,粘在脸颊和脖子上,但眼睛却很亮,像两颗暗夜里的星星。
      桫桑拍手笑道:“太好了!快点好,等你好了,要给我端茶倒水,还要给我炙肉,给我烤鱼——”
      怒夆打断她:“过来我看看。”
      相萤一时半会儿的,没法满足他这个要求。好在怒夆很有耐心,难得神色平和地看她喘匀了气,撑着手肘爬过来,他伸出一只手,相萤把手搭上去。
      她和桫桑都安静等着,怒夆却沉吟良久,等桫桑都忍不住要凑过来时,他才说:“是木灵。”
      相萤:?
      “你的灵力属木,是草木生长之机,”他顿了顿,“不过……”
      “不过什么?”桫桑急问,又想起来,“等等,这是说,真的成了吧?相萤真的有灵力了吧?”
      怒夆眉头一皱:“别吵。都说了是木灵,你耳朵要是不好使,自己趁早去换一对。”
      桫桑闭嘴,蹲在相萤身边一脸乖顺。
      怒夆又转向相萤:“你原本有两个灵力来源,如今复苏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却没有动静。唔,不知道是不是也是木灵,”他笑了一声,“不过是不是都与你无关,能恢复一个,已经算是万幸,另一个就别奢望了。”
      相萤眼睛有点发热:“所以,我……”
      怒夆:“你耳朵也不好使?”
      相萤一点儿也不生气,哑着嗓子追问:“木灵,是……什么样?可以……做什么?”
      “木灵生杀一体,可阵前杀敌,也可蕴养生气。”
      相萤眼睛亮闪闪的。
      “但以你此时的灵力,连一根草都压不弯,什么也做不了。”
      不用相萤反驳,桫桑已经说:“那以后还会慢慢变厉害的嘛!”
      “你们是不是忘了我的话?”怒夆一字一顿道,“我说过,先天如此。”
      相萤和桫桑一时都无言,最后还是相萤说:“记住了。”
      刚找回一丝灵力,就被泼了盆冷水,相萤开心之余,忍不住还是有点儿失落。但她很快打起精神,毕竟已经有所收获,将来的事,谁能说清?
      “且,我劝你最好先不要急着用灵力。”
      相萤:“为何?”
      怒夆少见地迟疑了:“说不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暂时却探查不出来。谨慎为上,你现在那丁点儿灵力,就别丢人现眼,先按计划完成梳理,积蓄灵力,再说其他。”
      相萤应下:“是。”

      不出桫桑所料,当晚大雪不停,很快积到小腿高的深度,相萤和桫桑不能再下山,就都住在了石室里。
      也不出相萤所料,找回灵力的当晚,她又做梦了。
      但这次的梦境非常混乱,好像梦到了有人牵着她的手,下一秒就变成了白日云上的庆典,她被淹没在人声鼎沸中。不等她有动作,很快又换了场景,一蓬血色忽然在眼前绽开。
      杂乱的碎片纷至沓来,相萤一丝头绪也抓不到,在这乱涌梦境的最后,却是一片汩汩的流水,静谧得好像从未有人踏足过。
      她低头定定注视着水面,却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只听到有人轻轻踩在水上,踏波而来。
      一抹青色的衣角闯入视线,温醇的声线从头顶落下:“来,我带你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