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14、卿有约

　　花照影果真夜夜入梦。

　　来来回回，无非那几个看厌了的场景。有时候吴奕躲在小亭睡觉，有时候则是站在池前撒落饵食，他的身后总是远远弓立着一列面目模糊的侍从。偶尔，远处殿宇会传来丝竹奏乐的声音，花照影跟着吴奕往前方走，隔着大开的殿门，看那边男男女女群起交合的雪白肉浪。

　　花照影看着最中央那个衣襟微敞，高台举盏的男人，向吴奕道；“这个人过得好荒唐。”

　　少年模样的吴奕眸光沉沉，语调很轻：“是很荒唐。”

　　十六年的时光，吴奕宿在荒唐的景象中，渐渐生出对抗荒唐的麻木态度。未知人事时，他便浸泡在残虐与淫乐的糜烂汁水里，骨头都熏陶入味，待到知晓人事之后，无从分辨，无从逃离，于是只作人偶，鸟雀，兵刃，柔软乖顺的撒气筒，享受万千人群跪伏与尊崇，然后向更高处的生身之人献上单薄顺服的脊背，接受皇权与父权不可悖逆的鞭笞。

　　“走啦，这些有什么好看的。”

　　花照影的声音如一道轻风，拂散了阴秽潮湿的空气。吴奕的手被他握住，手心是痒的，贴着那只细腻美丽的手，对方拇指屈起，轻轻挠他微湿的手掌。

　　风里飘忽的软云，美人足踝的铃铛，悬挂天幕的疏星。

　　全是轻快无忧的事物。

　　“仙子总这样开心么。”

　　一路跑至熟悉的亭池，吴奕问。

　　“总？”花照影停下，用手背揩拭额角的汗，“我看起来很开心么，每一回都看起来开心么？”

　　吴奕颔首。

　　“哪里来的每一回都开心，我方才就不开心，谁看到那些东西会开心呢。那种事情，我只看过书上的，谁知道书卷外面的风月艳事，竟然这么可怖，我再也不要看这样的书了，你也不要再梦到这些了，不然，我还拉你走。”

　　吴奕看着袖里空落的手掌，那里还残留着人体的温度。

　　鬼的手，在梦中摸着，竟也是热的。

　　他笑着：“仙子不想看，在下便不梦了。”

　　“真的？”花照影凑上来，脸容隐在白雾后，小兽一样轻耸鼻尖，好奇地向吴奕颈间嗅闻，“奇怪，你闻起来确然是个人，为什么还可以自行控制睡梦，我不要你梦到，你竟真的可以不再梦了，这是哪里学来的本事，不妨教教我。”

　　吴奕在亭中坐下：“仙子也有不愿梦到的东西么。”

　　花照影随他坐下，看起来懒懒的，许是白日里做惯了他腿上的小狐狸，此刻虽是人形，仍脱不了撒娇依人的习惯。他偎在吴奕身旁，头颅自然地搁在人肩膀上，捉一缕乌发在指间把玩：“当然有的，我活那么久，怎么会一点烦恼都没有呢。”

　　吴奕没有说话，眼神却柔和包容，是倾听的态度。

　　花照影不喜欢藏秘密，他的事情统共那么几件，修炼，玩耍，修炼。从来没有一个人或者一只妖对那些乏味故事生发兴趣。人的话，他至今只见过凶道士和小书生两个，至于妖，他们从来都联合起来不理他的，无论怎样小心翼翼试图靠近，他们都会将厌惧目光与冷漠行止幻作森然刀剑，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如一个无声告诫。

　　吴奕是第一个肯听他讲话的活物。

　　花照影用发顶磨蹭着吴奕的颈窝，徐徐道：“小的时候，母亲抛下我走掉了，有时我会梦到她，她抚摸我的额头，亲吻我的脸颊，然后又放下我，留我在洞府自生自灭。”

　　吴奕任由花照影倚靠着，颈侧被吐息拂得麻痒，像是落了只轻盈的白蝴蝶，蝴蝶的触角向上攀爬，绕在耳边。

　　他微微偏头，躲过耳垂那阵刺心的痒意。等感官平息，回应道：“在下的母亲，在很多年之前，独自入了阴司。”

　　“那么，我们倒很像，我从前只当母亲抛下我，前些日子才得知，她早早亡灭了。”花照影絮絮地说起来，“我的母亲早早离开，父亲不知影踪，你呢。书上说，父母子女，是血脉上的联结，一辈子脱不开的，爷娘天生爱子女，子女天生慕爷娘……你见过自己的父亲么，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父亲都是做什么的。”

　　父亲。

　　吴奕看向远处宫殿的方向，那里的乐声仍旧靡靡，偶尔夹杂几声尖利的女子惨叫。

　　那个人甚至从未唤他一句孩儿，即便梦中得见，也只向他投以冷漠的凝视，冷意升到尽头，便会骂一句“废物”，那点冷也燃作暴戾的暗火。

　　可是，将避火珠早早挂在他颈前，推他入火海的也是那个人。

　　他摇头：“在下的父亲，只活在这些梦里。”

　　花照影疑道：“我频频入你睡梦，怎么没见到你的父亲，真是奇怪。”

　　吴奕不答他的话，另问：“仙子还要入梦几回？”

　　“你做几回梦，我便入几回梦，直到你什么都梦不见，我也就进不来了。”花照影离开他的肩膀，用手指去顺发顶拱出来的一团毛躁，顺得头皮发疼，眼瞳凝雾，于是声音中也带一点软软的鼻音，“还不是怪你么，问你最想要什么，偏不肯说，不然谁要与你梦中闲聊。”

　　“仙子不喜欢与在下谈天？”

　　“也不是不喜欢。”

　　“那么下一回，仍旧入在下的梦吧，在下就在梦中等待您。”

　　书生温柔的眸光中，藏着寂寞的细苗。

　　好像从前修炼小成出洞府时，在水面上看到的，自己的眼睛。

　　他人的快乐悲伤不相通，只因快乐悲伤往往生发于具体的事物。百样土生百样花，由此生出的心绪自然深浅各异，咸苦有别。但寂寞不一样，寂寞是水，漫漫无声，不因什么而催发。它是亘古永存的怪兽，蛰伏着，时时寻找间隙，让冷而细的水流，静默地淌过皮肉，骨缝。

　　此刻由寂寞联结的他们，心魂短暂地相通。

　　花照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他只记得书生的眼睛渐渐燃点起一簇温暖的火苗。那簇火好像生出了实质，漫出来点燃他的颊面。他手足发虚，头脑空空，火焰烧断脑中琴弦，缔下一个梦中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