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13、美人面

　　花照影脱出梦境，修为虽涨，梦中吸来的烟雾火苗却未全然消化，余下六七成堆积在体内，等攒足了化分双尾的数量，便是他离开这里，回狐狸洞专注修炼的时候了。

　　他看着书生的侧脸，心尖的软肉像被野蒺藜扎了一下，悄悄颤抖起来。

　　又要一个人孤零零修炼么。

　　世事总是这样奇怪倒错，与活物相交之前，花照影从未贪图他人指间温度，触到了之后，反而生出绵绵无尽的渴求，再也不想回到从前去。

　　他喜欢书生的手，那双每日抱拥他抚爱他的手，那么热，那么温柔。

　　再一次，他被饥饿感催促入梦。

　　多么惨烈血腥的景象，在循环重复数次之后，都会失去最初窥看时使观者心神震颤的恐怖纱雾，撕去面纱，底下无非几个看腻了的陈旧故事。

　　花照影依旧远远坐在云端，一腿屈起，一腿垂下。他拨开眼前的云雾，窥看下方嚣张的业火。

　　吴奕在画画，相隔太远，叫人看不清他所画为何，大火伴着嘶吼的风，风声中缠裹着珍雀哀弱的鸣叫，金笼就躺在吴奕的脚边，像从前见过的梦。吴奕走向火，然后被一双手狠狠推开。

　　不是花照影，而是第二回隔着水镜看到的那个男人。

　　梦境改形换影，变作吴奕少年读书时的场景。

　　花照影走到他身边去，没有吸食上方凝聚的烟雾，那东西本该留到梦灭之时吞吃的，不然又会像上次一样，使天地空空。

　　细看来，梦中的吴奕轮廓柔和，并未长成。

　　他在书桌旁搁一颗莹润的珠子，看书看累了，便向那颗珠子投去目光。

　　花照影悄悄坐在他身侧，忽略几可擂鼓的心跳，缓缓趴到桌子上，一双眼睛隔着几缕垂落的发丝，直勾勾看着他：“还记得我么。”

　　吴奕从书本中惊醒，目光逢上花照影，像是火苗点燃了烛芯的红烛，一路燃烧掉蒙昧的梦中认知，显露出梦境外清醒的光亮。

　　他放下书卷，笑道：“在下记得仙子。”

　　花照影被发丝弄得痒痒，忍不住眨眼：“我来找你说话的，上回你捉弄了我，我好生气。”

　　“不是仙子先诓在下的么。”

　　吴奕伸出手，帮他将那缕黑发掖到耳后。

　　披着小少年的皮子，却持着佳公子的温润态度。

　　花照影红了耳垂，他太少与人讲话，于肚腹搜刮半晌，搜不出合适的回应，只好仿着话本子里女妖精的娇娇做派，佯嗔道：“你摸我的头发，你轻薄我，你这登徒子。”

　　他听见吴奕用少年的嗓音润润笑着，笑好久，笑得上方那团烟雾都化出甜甜软软的气味。

　　“笑什么……”他将半边脸颊埋在臂肘。

　　吴奕只觉他像个天真的小动物，即便骗人，也藏不住其中纯然可爱的气息，叫人想要依依逗哄，而不是横眉怒目去责问。

　　“若说碰头发是轻薄，那么上一回，仙子对在下，算不算轻薄。”

　　花照影一惊，抬头道：“你还记得！”又低声嘟囔着，“我都忘记这回事了……”

　　他分辩：“我那是与你渡仙气，赠你福缘的，才不是占你的便宜。”

　　若他此刻是狐形，定要扑上去咬这书生一口。什么样的人，梦外拿着小木棍逗弄他，梦里也不肯放过，一句一句，只往他心里问，问得他手足无措，想要穿墙而出，躲到牡丹花丛后面。

　　吴奕换上一副真诚仰慕的态度：“仙子好生厉害，像您这样貌美心善的仙人，定然是天地间精灵花木的化身，可您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入在下的梦呢，仙子赠予在下珍贵的福缘，在下又要如何报偿。”

　　花照影心思太粗，听不出他话中的揶揄和笑意，略去他言词中的所有弯弯，正经答道：“不必你报偿，你只管告诉我，还想要什么。”

　　吴奕仍旧是那套并无所求的说辞，花照影本不指望问出什么，倒也不同他生气，只是撂下一句话：“你不肯说，那么我每晚都来入你的梦，即便你不说，我也要从你的梦境中寻出你最想要的东西。”

　　吴奕不知他为何这样执着于自己的愿望，只将他当做一时无聊的小鬼，可是这小鬼给人的感觉，未免太熟悉。

　　他想起之前的梦里，这只红衣的美人鬼凑上来吻他的嘴唇，四目相交的瞬间，他看到那张秾艳慵媚的脸。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他读圣贤书再多，也做不成圣人，剥去衣冠礼仪，有些时候，人与兽并无分别。见到美丽皮囊心生欢喜，是本能中的本能，美人赠吻那一幕像是万千美人图中最艳的一幅，纸页边角都散发着袅袅的香息，色与香一同刺入他的皮肉，直直戳中埋藏在最深处的对春的渴求，他的本能，他的欲望，在那一刻齐齐生长。

　　而那缕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则勾着他的心神，一同向下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