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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公主抱 ...

  •   窗隙探来一段花枝。
      春光可触可感,凝在桃花嫩幼清甜的色香中。草木生而涩的气息伴着花瓣娇而甜的香味,细水一样倒流进鼻腔,吴奕像是被雪球击中面门的人,肉身并魂魄一道哆嗦着清醒。他从书堆中抬起头,梦中白须老者的教诲被花枝赶得好远,变成蚊蚋微小的细鸣。吱呀,这回是木器推挪的声音,一只手从窗隙挤进来,垂下一片正红的衣袖。
      轩窗大敞,花照影的脸藏在桃花小枝和雪白迷雾后头,声音里带着笑:“哇,你今晚梦到教书先生。”
      吴奕侧向窗子那头,与他对面:“小时候的事情了,仙子这回想去哪里。”
      这是夜晚中,他们做惯了的事,红衣鬼来之前,他便照常做梦,红衣鬼一旦过来,便要将他拽出来,一同探索梦中古怪陆离的天地。
      “哪儿都不去了,这回,我要看你是怎么应对教书先生的。我知道,教书先生,是你们人族最难缠的人物,每日净摇头晃脑诵着什么之乎者也,若听不懂或是答不上,是要吃手心板子的!”
      又歪头问:“你吃过手板子么?”
      吴奕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教书先生难缠,和手心板子的说法,思索间右手已被他扯过去,花枝戳着手纹,木枝顶上擎着的幼嫩花苞沿着掌纹往下游,像条湿润柔软的白虫,拖动一道暧昧水迹,钻入桃果半熟的脆肉。
      指尖忍不住颤抖。
      花照影摁住那只手,行迹停在掌纹尽头:“你这人,寿命线生得好长。”
      他将书生的手当作自己的玩具,拢在双手中肆意搓碰,一会儿沿着掌纹挠痒似的描画,一会儿举起来就着日光分辨纹路微小的分叉,他丢下花枝,用指甲刮过青色的血管,脉搏被按在他的指腹下,皮肉间上下摩挲着,更乱,更有力。
      翻来覆去摸索,很快,花照影像扔掉花枝一样,扔下手心中片刻相贴的他者的手,花枝重新回到掌中,花的香气替代了肉的余温。
      他眯着眼睛看那个白须老头踏回梦境,蚊蚋一样的声音渐渐低沉,洪亮。老头没有摇头晃脑,但脱口的言词确然是花照影听不懂的谜语。吴奕一定是天底下最恭顺聪敏的学生,面对着纸上天书,口中谜语,表现出海绵一样全然吸收的态度,花照影头颅一点一点低下来,等到彻底睡过去的时候,也没能见到吴奕被老头捉了手打板子的情景。
      被叫醒的时候,白须老头已经不见。
      花照影从窗边抬起头,因为在梦里,交叠的双臂并未麻痒僵硬,手中的花枝横在嘴边,柔细的花朵蹭着他的脸,无端使他想起方才抚摸吴奕腕内肌肤的温润触感。
      “放课了。”书生道。
      “真是好快,我怎么就睡着了,不好玩。”他揉着眼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放出兴奋的亮光,可惜被雾隔着,如同放给瞎子看,“对了,我睡过去了,还不知道方才是什么样子,你快告诉我,后来什么样。”
      吴奕知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无聊小鬼,话里的意思猜都不必猜:“方才没有教书先生打学生手板的戏。”
      “哦。”
      修行未深不谙世事的兽类总是掩不住心内的情绪,或许这样讲是给兽族蒙羞,七情上脸的小走兽只花照影一个。
      他低着头,好久,听到书生询问的语声。
      “仙子若真的想看,不如幻了戒尺,在下来做仙子的学生。”
      说罢,伸来手掌,待他打。
      花照影看着他的脸,羔羊一样甘心受难的态度,恭顺到尽头,反而使人迟钝地发觉自己那些得寸进尺蛮横妄为,好奇寻乐的玩心添上一段虚弱忐忑,但为了莫须有的面皮,花照影仍然撑着仙人架子,倚在窗边,执了纤细花枝,轻轻敲在书生掌心。
      嗳呀,好疼。书生往后缩,挺拔的脊骨弯曲起来,树摇枝颤,落下一片片虚幻的,玉作的叶。
      诓我,诓我,叫你诓我。花照影想着,笑着,佯嗔假怒,握住他的手定在那里,真如闲书里那些古板辞严的夫子,从窗外经过,逢到糊涂打盹的混账学生,一戒尺一戒尺打下去。痒的,疼的,细枝的粗糙,花苞的嫩软,强作的冷硬的脸,轻快的漫溢的笑,木头样的假面崩开裂纹,笑声从鳞鳞剥落的木屑间冲起汹涌的浪头,笑声彻底脱身。
      花照影伏在他肩头笑,埋在他胸前笑,依在他颈侧笑,头发蹭得散乱,脸颊相贴。作戒尺用的花枝夹在勾缠的臂膀中央,露一朵被风雨摧残过似的,可怜发皱的小花。
      身躯分开,花枝落在窗子上。
      花照影牵着吴奕的手,引着他穿窗而过。他往前走,走出浩浩宫室,眼前不再有奇怪的暴戾的男人,不再有无声的屈身的仆从,没有教书的老头儿,没有血,没有大火,没有金器和珍雀。
      吴奕渐渐不再梦到这些。
      花照影总在梦灭的前一刻吸食梦中的轻烟,如今能嗅到的却寥寥无几。食粮渐渐空了。
      梦境愈来愈少,到最后,不做梦,花照影便无从与书生这样相见了,至于造幻境,一回两回尚好,时候久了,只会损伤人族羸弱的体魄。
      腹中积攒的那些未化的修为,闷闷地团在深处,探出钩子,拽他的心一同坠。
      是因为不能再肆意吞吃,还是不能再这样见面。
      吸罢最后一口轻烟,花照影看着彻底空落的天地,身魂脱出,仍作狐狸相,蜷在狐狸窝中。
      吴奕果真再无梦做。
      花照影失去了梦中寻他的因由,无梦做,便无食粮饱腹,所以无必要入梦。兽的道理是这样,只认利害,不认冷暖,饲主饲主,有粮可饲方为主,粮仓空空,又为什么要扒住不放,只管找下个饲主去。可是久远的兽族先祖代代传递的规则被吹远了,彼此缔约时,书生明亮寂寞的眼睛晃在脑中,一闪,一闪,驱赶不动。
      有了。
      要报恩的,怎么忘记,自己还要报恩。
      梦中的人身用不得了,那便现出真正的人身与他看,与他讲。那些梦里未尽的话,未玩耍肆意的念头,未彻底交握的手,未真正抱拥的躯体,都由真正的人身做。梦消失了,此间真实便是新的梦。
      回不去梦里,就做人,和他一样的人,反正小书生不认得自己的脸,做狐狸没有用处,那便如人一样,与他靠近。
      留在这里,终于有了光明的借口:回报他的恩情。
      花照影作为狐狸,旁观着吴奕渐渐消瘦的过程。书生睡得愈来愈晚,无论早晚都与梦境无缘。后来索性不再睡觉,一整晚一整晚点着昏昏的灯烛,就着窗隙的冷风,取书堆中的书看。再晚,便画画,花照影伸长脖颈,只看到鲜红的片页,很快,纸页在火里变成焦黑色。
      他也难捱么。
      木刺造访腔脏的感觉又来了。
      花照影趁着吴奕再度采买的时候,化回人身。
      他想了想,还是走到吴奕上山必经的那条路,算计着对方归来的时辰,寻了个舒服姿势倒在地上。
      雪已融尽,山上的尘土沾染他的衣裳,灰扑扑一团,一定很不好看。书生会捡一只冻僵的狐狸回去,但是会捡一个脏兮兮的活人回去么,他不知道。纷繁心绪挠得五内生痒,颊侧也好痒,那里的土石堆生了从蓬蓬的嫩黄野花,一忽儿一忽儿搔他的脸。
      花照影忍耐住打喷嚏的本能,耳朵贴在地面,仔细听着渐近的脚步。
      来了。
      他睁开那只被细小花丛遮挡住的眼睛,隔着茸茸的花瓣偷看吴奕的身形。足,衣摆,腰封,步子停下来,他看到吴奕消瘦的下颔。
      被无名绒花晕出梦一样迷离的边沿。
      花照影闭上眼。
      他没再化红衣,只仿着书生某件寻常春衫造出身浅碧色的衣裳,头发也拢在后面,用同色发带系着,不怕被认出来。
      毕竟,梦中仙妖脱出梦境,往往没有故事里那些美满合意。人族胆细,再亲近狎昵的态度,一旦发觉异族近到身前,一样要惊慌无措。梦里千惊万险迷离光怪,醒了便消失,重复梦见也没所谓,现不到身前便要不了命,可是梦境成真,再顽艳销魂的美人,也如藏了吸血口器的硕大妖花,难免使人生出头顶悬锥的冰冷威胁。其中格外没胆的那批,还会暗请道士和尚降妖除怪,哪管那妖怪是不是互为抱缠的枕榻情人。
      花照影装作气力用尽的旅人,呼吸浅浅的,拂落野花的绒毛。
      另一段温热湿润的气息拂在他的脖颈上。
      吴奕勾住他的腰肢与腿弯,向上抬。狐族天生娇小轻盈,花照影的人身同狐身一样纤细美丽,不至于压垮书生的臂弯。
      花照影被横抱着,山路陡峭,吴奕的步伐却平稳。花照影半边脸依着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十声,三十声,一百声,数着数着便乱了,三百声,三百一十声,三百零二,兜来转去,没有结果。
      他被书生怀中的温度烘得发烫,眼尾天成的红晕被熏得更深,好像哭过,衬着盈盈春水眼,倒真是只媚狐样的勾魂妖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公主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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