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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番外三 ...


  •   长久来的愿望有望满足,邢遥很开心,谢枫要他在谢记住下,他推辞不肯,“令主,我预备去看看我娘,在她那里盘桓几日。”
      “你娘?”谢枫吃了一惊,“你不是孤儿?”
      邢遥苦笑了一声:“我娘还在,只是早年与我爹和离,另嫁了一户人家,所以……”
      他当时年纪还小,对母亲是怨恨的,加上跟着父亲去了幽云,也就断了这边的联系。但如今回想,父亲常年不回家,在外颠沛流离,随时可能丢掉性命,一年半载也未见得能捎回封家信,哪个普通女子受得了这种日子?母亲另觅归宿是好事,父亲大概也这样想,因此并未留难就同意了和离。
      母亲后来嫁给了洛城本地的一个小商户,住在京郊,三年前邢遥曾悄悄去看过,只是那会时间紧迫,并未与她相认,这一回,却是想去探望一下了。
      原来如此,谢枫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是淇碧疏忽了,倘使早知道你母亲在京城,该留意看顾着才是。”
      邢遥道:“她嫁的是普通人家,平日里操持家务,过些寻常日子,想来是安稳的。”
      谢枫轻叹了一声,考虑到琅環过往十年的危机四伏、举步维艰,邢遥母亲的选择确是更能远离是非危险。他不再多言,见对方拍拍屁股就要走人,顿时将脸一拉:“饭都没吃,急着跑什么跑,没点规矩,你可还没领罚呢。”
      邢遥终归被扣在谢记抄了二十遍家规,所幸不用熬夜,且环境舒适、好吃好喝,谢枫还命人给他烧柚子叶水沐浴,待遇俨然如同游子归家。等隔天再次告辞时,他已换上了剪裁合身的簇新深色长衣,脚蹬黑缎面快靴,周身上下收拾得整洁利落,怀里还多了包碎银。
      谢令主这才满意:“果然是人靠衣装,我就说,明明年纪轻轻长得不赖,不知道打理自个,衣着不修边幅也就罢了,就凭你那堆乱七八糟的大胡子,看着比我叔叔都老,还想见白姑娘、想回家探亲,也不怕把人吓着。”
      邢遥走出谢记茶楼,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颌,哭笑不得,辽人外形粗犷,他虽说的一口地道北辽语,外形终究细致了些,这把大胡子可着实挡去了许多麻烦,现在居然被直接刮干净了。但他心头也有一丝温暖,令主原是一片好意。
      他先回荷花大街,因为形貌大变,废了好一番口舌才进入商队驻地。大宛名马价值不菲,买下雪莲后还有剩余,因此他也置办了一些西域商货,但并不准备售卖。那个娶了母亲的商户姓王,印象中待她还过得去,但为人有些势利精明,这些东西不如作为登门的礼品,也能让母亲面上有光。
      他思忖着,与商队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径自赶上自己那辆马车出了场院,朝城郊行去。
      商户名叫王金福,在东郊的县城里开有一家点心铺和一家药铺,算是小有资财,邢遥来到县城,很快就寻到其中一家店面,但原本的点心铺招牌却不见了,换成了一块“朱氏成衣铺”。他跳下车打听,隔壁杂货铺老板娘薄薄的嘴唇一撇,“你问王佳,他家去年就将这铺子卖了,听说是搭上了城里大人物的线,要跟着赚大钱,瞧不上小本生意了。可是啊,这都半年了也没见搞出什么名堂,好像还摊上了祸事。”她眼神在邢遥脸上一转,朝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前两天,王老板突然被官差抓走了,说是弄不好要掉脑袋呢!你是寻他家做买卖的?还是赶紧走吧,小心被连累!”
      邢遥谢过老板娘的提醒,赶紧跳上马车到另一家药铺去,他记得王金福一家就住在药铺后的院子里。
      药铺没有开张,门板上贴着盖有官府印戳的封条,邢遥试着拍了拍门,里面鸦雀无声,却引来了街上行人异样的目光。他只好转身走开,绕到同样紧闭的后门,小心地叩了几下:“家里有人吗?”
      等了半晌,里面才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小女孩的脸。
      女孩只有八九岁大,眉目间依稀能看出母亲娟秀的影子,表情满是戒备:“你是谁?有事吗?”
      邢遥张了张口,母亲再嫁后,又生了一儿一女,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乍然要在初次见面的妹妹面前自报身份,还是比较困难,他只得道:“你娘在家么?”
      “你是钱庄的坏人派来的吧?”女孩稚嫩的脸上现出敌意,“又想逼迫我娘,你们要不要脸?有完没玩?”说着就要关门。
      邢遥赶紧伸脚抵住,满腹狐疑:“什么钱庄的坏人,有人欺负你们?”
      就在这时,门缝下方又伸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是个四五岁的男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脸上挂着清鼻涕。
      “小宝听话,快进来!”女孩像个小大人般,急忙去拽弟弟,又叫道:“走开,我爹爹一定会回来,欠的银子也会还上的,我们又跑不了!”声音稚嫩,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桂珠,怎么了?”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你在同谁说话?”
      是母亲,尽管已经多年不曾交谈,但他不会听错,邢遥心头一松,趁着小女孩分神,脚上稍稍用力,窄窄的门扇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匆匆走来,先拉过小男孩护在怀里,用帕子给他擦脸,口中责备道:“桂珠,不是让你看好弟弟,别乱应门吗?”说着才抬起头,目光落在犹自站在门外的邢遥身上:“你……你是…?…”
      四目相对,邢遥看清了母亲的面容,三年不见,她脸上明显增添了岁月的痕迹,面色憔悴黯淡,眼角密密的皱纹更显出愁苦。至于自己,当初跟着父亲离开时比眼前的桂珠大不了多少,这些年风里来雪里去地在北境厮混,样貌早就不是嫩秧秧的峻峭少年,就算剃掉胡髯,母亲怕也认不出吧?
      他预想过很多次相见的场景,但身临其境,仍禁不住一阵紧张,竟不知如何开口,只听面前的妇人颤声道:“遥儿,你……你是遥儿?”
      邢遥心头一热,脱口叫了声:“娘。”
      “你怎么会突然……”妇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整个人似都要站立不稳,她像是想伸出手,但又迟疑着不敢,语无伦次道,“我听说你爹爹死了,想过要找你,可是又不知去向……,结果一转眼就,……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娘,”看到母亲这个样子,不知为何,邢遥的内心反而安定下来,他握着妇人的手,微笑道,“我过得很好,来看看你。”
      “瑶儿。”妇人喃喃了一声,突然抱住他,流下泪来。

      次日清晨,邢遥将马车原样赶回了荷花大街,与商队的东家交谈了一阵,连车带商货很快全易了主,她将几张银票揣进怀里,重又赶到棋盘街谢记求见令主。
      “又有什么事??”谢枫颇为纳罕,“不是要去和你母亲团聚吗,怎么才一天就跑回来了?”想见主上和白姑娘可没这么快有回音。”
      “令主,前几日是属下轻狂了。”邢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我已经反省过,原不该打扰主上养病,也不好让白令主为难。是这样,属下能不能换个请求?”
      他解下包得严实的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很大的长方形匣子,小心地平放在谢枫面前,打开匣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具古琴。
      琴身是桐木制成的,形制精美,带有天然的梅花断纹,散发出古雅沉朴的韵味。用手指拨动琴弦,但闻几下琤淙鸣响,音色明澈清远,宛若珠玉溅落。
      “好琴,”谢枫虽非行家,也不由称赞,再细细端详,琴尾雕有篆文“独幽”二字,“这就是你准备赠给白令主的前朝名琴?”
      邢遥苦笑:“大概送不成了。”他咬了咬牙,压住心中窘迫,“商队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开市,我在洛城也没什么熟人,想拜托令主帮我找个买主,把这琴卖掉。”
      “卖掉,不送了?”谢枫一愕,不由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这个不久前还大大咧咧,,张口要见宗主和白若菡的小子,“怎么,突然需要银子?”他是心思敏锐之人,立即反应过来:“你母亲家里有困难?”
      邢遥低下头,想起昨天的经历,叹了口气:“是我那继父惹了祸。”
      继父王金福近几年本来过得还可以,铺子生意稳定,在县城属于中等人家。但守着京畿繁华之地,难免有时也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念头,盼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大约一年前,王金福结识了一个姓陈的商家,据说在洛城中生意做得很大,财大气粗,背后还搭上了兵部一位主簿。
      这位陈老板认为,老老实实守着自家铺面过活,做到头也不过赚些蝇头小利,要想发家致富就需懂得借势,要结交人脉、把握时机,只要借到了上头的东风,贵人们指缝里漏下来一星半点,也够受用不尽了。
      陈老板是洛城人氏,阔绰体面、气派十足,王金福很快被折服,心思活络起来,没少奉承巴结,指望对方有门路时带上自己一起发财。
      半年多前,陈老板果然发掘了一条生财之路:依照和约条款,禹周与北辽、夷金已在边境开启了互市,此事归户部管,只有经过重重择选拿到许可的大商贾才有资格参与。但兵部负责调度兵士保障安全,因此无形中也拥有一定操作空间和便利,譬如由那位主簿牵线搭桥,让自己人在边贸中掺上一角,来回夹带一些私货。
      陈老板当然是“自己人”,兵部的老爷们只想捞好处不愿出银子,他告诉王金福,第一笔就会拿出至少五万两,购买辽金需要的茶叶、丝绸、瓷器等商货运往边境,在互市上换回皮毛、马匹、人参等好东西。按照他的说法,来回都跟着官军走,安全不成问题,户部也会睁一眼闭一眼,还不用交税,不说一本万利,一趟下来,除去给兵部吏员和有关人等的分润,翻倍的利润是稳的。更要紧的是,互市年年都开,只要把握住这个机会,长期做下去,家财万贯指日可待。唯二的要求是前期要拿得出本钱,以及口风必须紧。
      如此好的条件,王金福岂有不动心的道理。为了凑出最少五千两的入股本金,不仅掏空家中积蓄,借遍了亲戚朋友,连经营多年的点心铺也变卖了。
      他知道自己能加入全仗陈老板关照,因此虽然很想跟着南下办货,去互市亲眼见识一番,但人家没叫他,也就只好在家里坐等,一等二等,等来了祸从天降。
      陈老板倒不是那种卷款潜逃的骗子,也确实去了边境,但并非像吹嘘的一般有官兵护送,主要目标也不是互市。而是花重金通过兵部主簿弄到了一纸协助运送军需物资的文书,他的一长溜车辆在玉门关被扣下时,扒开表面的粮食、绢匹,底下全是铁锅,铁锨,铁质的犁头、马镫,甚至还有缅刀和枪头。北辽缺铁,禹周对每年互市上交易的生铁数量有严格限制,私运铁器贩卖给辽金能获得暴利,当然,也是重罪。
      陈老板近年来诸事不顺,几宗投机买卖都蚀了本,眼看窟窿补不回来,动了铤而走险的心思。这下子不仅自家锒铛入狱,王金福等几个被哄得出了银两的小商户也被卷了进去,官差上门直接押进了刑部大牢,短时间内是别想重见天日了。
      王金福借的银子不是小数目,人被抓走的消息一传开,债主纷纷上门催逼还债,更糟的是,他先前为了打好关系,还替陈老板在钱庄作保,贷了五千两纹银周转头寸。而今陈老板的家都已被官府查封,钱庄就找上了王家,三天两头派人上门恐吓,又到县衙告状,用封条将仅余的药铺也封了起来,扬言半月内不还银两就要收房。王金福的老母连惊带急病倒在床,一家人愁云惨雾。
      邢遥将昨日目睹和得知的情况简略叙述了一遍,在淇碧令主面前隐瞒毫无意义,谢枫如果想知道,这点小事不用半天就能查得明明白白。
      “私运铁器,”谢枫微微拧起眉头,北辽缺铁不是一日两日,以往几十年,正因商贾为了赚取利益不断贩运生铁过境,辽人才得以装备铁骑,相当于给猛兽安上了锋利的爪牙。他问:“既然如此,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邢遥道,“我想凑些银两,好歹替我娘他们把债还上,钱庄那边也周旋一二,找个折中的法子了结。不然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走投无路。”
      他带回来的货物折价让给商队,换回八百多两银子,但加上原本的一点积蓄,缺口还是不小,如果这张在老胡商口中珍贵非凡的古琴能卖出一个尚可的价格,或许能为一家老小保住屋宅和药铺,日后也好维持生计。
      “那你继父呢?”谢枫又问,“不准备管了?”
      邢遥抿紧了嘴唇,以他的性格和立场,对陈老板之流的作为极为痛恨,连带也对王金福一肚子气,要不是掉进钱眼里,一心想钻互市的空子,何来牢狱之灾,连累一家妇孺担惊受怕。
      “已经被带走问案了,我能怎么管。”他硬邦邦道,“再说,谁知道他对我娘说的是不是实话,万一姓陈的勾当他也知情、参与呢?那便是共犯了。”
      这样性质严重的案子,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审结的,不知还要拖上多久。他想到母亲强作欢颜又禁不住掉泪的样子,妹妹桂珠和弟弟保生拉着手呆呆地站在一旁,眼神防备又希冀,以及院墙上新砸出的痕迹、角落里断了腿的凳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王金福于他是个毫无情分的陌生人,可对他们而言,这个继父就是顶梁柱,是全家的依靠。
      已经是刑部过问的案子,要为此向上峰请托,动用琅環的力量,他却是开不了口也不情愿的,最终只闷着头又道:“想来官府也不会特地冤枉他,倘若真是被无端牵扯进去的,并未做违反律法之事,查清了自会放人。”
      谢枫哦了一声,见他神色有些沮丧,默默地不肯吭声,也就不再多说,应承下来:“洛城里高门大户众多,但凡是好琴,寻个买主不难,此事交给我便是。”
      邢遥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谢过令主,起身行礼告辞。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张本来惦记着要送给白若菡的古琴,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深感羞惭,但目前急着用钱,情势所迫,也就顾不得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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