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5、番外三 ...
-
这一次,谢枫的回音来得非常快,次日下午,邢遥就收到了他遣人送来的银票:一万两。
邢遥懵了,那张古琴独幽能值如此多银子?他以为二三千两就冒顶了。而且卖得未免也太快了,洛城的高门大户这么好说话?出手就一掷万金?他不能不怀疑,是令主为了帮自己一把,垫付了银两,但是就算伸出援手,这也给得太多了。
正值焦头烂额之际,这笔从天而降的银两如同及时雨,顿时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几天,他将王家向亲友借的债务还清,又找到钱庄软硬兼施地交涉一番,拿出一千二佰两,陈老板借贷的五千两从此与王金福无关,不能再行追讨生事。到县衙里签下具结书,当天药铺门上的封条就被揭去了。
邢遥又去刑部牢房探问案情进展,打点狱卒,送了些吃食和衣物用品进去。
王家老小如劫后余生,总算缓过了一口气。母亲虽仍忧心,但脸上已开始有了笑容,张罗着要让药铺重新开门,桂珠和宝声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厉害哥哥,王金福老母的病也好了大半,同邢遥说话的语气比对亲孙儿还亲。
邢遥揣上余下的六七千银票,重又来到谢记拜谢令主,琅環运转处处需要用钱,他可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白拿这么多银子。
“收着吧,都说了是卖琴所得,理应归你。”谢枫不以为意,见他满脸写着不信,只好解释,“五殿下早就想寻一张好琴,但他对品质要求高,轻易不能入眼,而今见到独幽,很是中意,一高兴自然给得大方些。”
五殿下,宁王,邢遥有些惊讶,半信半疑。他听说过许多关于五皇子的传闻,寒山门下、武功高强、曾经统管靖羽卫,更主要的是,曾在靖王府借助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据说还对宗主颇多为难。虽然传闻中琅環伸冤,宁王出了力,靖羽卫在他麾下也与琅環配合默契,做成了许多大事,但邢遥还是对与朝廷、皇帝有关的人物都怀着本能的戒备。
这样的人会在意古琴,不惜重金求购?
另一点让他疑惑的是,令主提起五殿下时轻松随意的语气,完全像在谈论自己人。
总之,既然是宁王的银子,似乎不必也没法退还,他只得把银票又揣回去。
“你来得正好,我本来也要让人捎信,”谢枫没注意到他复杂的心理活动,接着说道,“初三记得过来谢记,随我去靖王府,主上要见你。”
“什么?”邢遥大吃一惊,舌头都不利落了,“可可可是我不是改了要求么,前面的不算,只要您帮我卖琴就行了,哪里还好意思再相扰宗主……”
他确实非常想拜见宗主,但是继父扯进了私运铁器案,自己又表现得唯利是图,为了筹钱连之前口口声声要送的琴都卖掉了,这么两桩事加起来实在不是一般丢脸,邢遥每每想起就懊恼万分,至于宗主和白姑娘得知了会作何感想,连想都不敢想。因此,除了盼望所有知情的人快点把这事忘掉,他早就不存奢望了。
“瞧你这点出息!”谢枫骂道,“白令主那边也就罢了,主上是你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的吗?”
邢遥意识到这是真的,但他委实没什么底气:“可是我我我……”
“行了,”谢枫不耐烦道,“你的事主上都已知晓,让你去你就去,再敢推托变卦,给淇碧丢脸,本令主现在就将你收拾一顿!”
四月初三是三天后,邢遥穿上母亲赶着为他缝制的新衣,打扮得整整齐齐,早早到棋盘街与令主会合。淇碧在隐秘行踪方面经验丰富,谢枫没带随从,两人时而乘上马车,时而下车步行,时而穿堂过室,在洛城中东拐西绕了大半圈才来到坐落于城西北方向的府邸。
靖王府占地远比邢遥想象的要广。从一处相对隐蔽的边门进入,就是一座翠屏般的小山,潺潺流水从山脚边绕过,湖塘里小荷才露尖尖角,另一边盛开着大片的牡丹。飒飒林木与繁花掩映着形制庄重的建筑屋宇,随着谢枫走近时,他听到了琴声,泠泠然,如泉水流过山石。
主院周围有围墙相隔,从院门入内,里面青砖铺地,洒扫得异常洁净清爽,还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春夏之交,树冠已覆满浓阴,下方摆一张方桌,两名年轻男子坐在棋案旁对弈,一着青衣,披一件同色素缎丝绵长袄,另一个则是浅黄长衣,腰间闲闲垂落一块白玉佩,神情俱是十分闲适。
衣着浅黄的那一位先觉察动静,笑道:“皇兄,你邀的人来了。”他看上去不过二十许,气度有种超出年龄的淡薄凝练,形容极是俊雅。
另一边的青衣公子年岁略长,手中拈着一枚黑子,闻言随意地放在棋盘上,抬头望过来。
邢遥心中一紧,单是“皇兄”二字,已足以说明二人的身份。他在边关见过云王洛临翩,也知道废太子被关押在离宫,三皇子圈禁,那么此时此地,能够如此称呼的两人,身份就只能是……
眼前的青衣人相貌淡雅韶秀,眉目间有种月华般沉静清丽的气韵,令人见而忘俗。
只是脸色偏于苍白,似是有恙在身。
谢枫已然上前躬身施礼:“属下参见主上,见过宁王殿下。”邢遥才从发呆状态中回神,赶紧跟着行礼,可能因为激动,各种胡思乱想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从前听到的传闻不虚,宗主果真爱穿青衣;主上居然如此年轻,比自己也长不了几岁吧,原来长得这么好看,那些当面拜见回来后炫耀的家伙竟不是在吹嘘;主上的身体好像真的不太好,还有法子可想吗?宁王为什么也在?而且连主上要见我,不,见我们都知道?……
洛凭渊看着谢枫身后的青年下属一脸恍惚,连静王让免礼都没听清,不觉有些好笑,但转眼瞥见皇兄刚才落下的棋子,顿时面色一苦,不得不集中精神思索补救之法。
洛湮华不以为意,微笑道:“谢令主且坐,陪凭渊下一会儿棋。你叫邢遥?随我到书房来。”
主上知道自己的名字,还要单独说话,邢遥像做梦一般,跟着青衣身影往厅堂里走,两条腿好像忘记了如何打弯,迈过门槛时差点绊上一跤。
书房在正厅后方,格局轩敞而清雅,楠木架子上堆着高高低低的书册和卷轴,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上铺着一张很大的舆图,旁边的青玉笔筒插满粗细不一的笔管,看得出主人常常在此逗留,一应物事纷繁而不失井然有序,靠墙的高几上摆着兰草,满室墨香中隐有清芬浮动。
静王来到书案后坐下,示意邢遥也坐。方才听到的琴声此时更清晰了,似是从隔壁某间房室传来,婉转绕梁,但弹奏之人又像在随性拨弦,曲调时时变换,若断若续,并不相连。
莫名地,邢遥感到自己没初时那么拘谨了,不论室内安适的气氛,还是来自隔壁的动听乐音,抑或宗主噙在唇边的淡淡笑意,都令人觉得宁静而放松。
他的视线渐渐被岸上的舆图吸引,为了有效收集情报,淇碧派驻北境的人手都接受过相关训练,其中一项就是舆图。多年历练下来,邢遥对此已经是内行,他不但能看懂,知道如何收集舆图所需讯息,必要时还能自己动手画。
而此刻面前这一张,是他所见过绘制最精良的舆图,上面以各色线条标出北辽境内的地形和通行要道,连少有人走的小路也未落下,并辅以符号和密密的蝇头小楷,山川水文、市镇关隘毕现其上。
“从萧右使远赴昭临,布局情报暗线起,已过去二十余年。”洛湮华见他注目舆图,脸上现出赞叹之色,于是说道,“虽然历经坎坷,但在最难的时候,我们也未停止过收集敌国境内的讯息,这张舆图是身在北辽的各令部属冒着性命危险,耗费无数心血精力,方能完成到而今程度。”他顿了顿,“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邢遥心中震撼,禁不住热血上涌:“主上过誉了,属下只是做了分内该做的事,不敢居功。”
再说自己的一点辛劳,又怎能与宗主的付出相比?
洛湮华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他对这样的话语很熟悉,琅環的下属们,特别是年轻子弟,总会用充满敬慕和信任的目光望着自己,等待宗主的安排或命令。但即使同样是完成任务,深入敌国腹地,于危机四伏中求得安身,也意味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何况根据谢枫的禀报,面前的青年当时还不过十三四岁,就这样在北境度过了十年。
他转而说道:“听谢令主提起,你母亲也在京城,你此番回来刚刚与她相认团聚,对日后可有什么想法,可希望留下来与家人在一起?”
邢遥一怔,同样的问题,谢枫也曾问过,她没想到宗主会关注自己的事,还亲自过问。
按照淇碧的规矩,长期在外执行任务的下属,如果申请述职、省亲,得到准许后可以停留半年,但他因为去了西域,耽搁的时间有些长,算下来最晚到了六月,也该再度回去昭临继续潜伏了。
依原本计划,他是准备按时返程的,北辽虽是敌国,他也已经待了十年,说得一口毫无破绽的北辽语,兽医的身份也维持得很稳妥。他知道淇碧再培养一个自己这样的暗线并不容易,而且需要时间。还有当年战乱中收留自己的老兽医,是父亲乔装成商贾在北境活动时结识的,收他为学徒后带着四处行走,传授医术,成为隐藏身份最好的掩护。老头儿虽是辽人,脾气也暴躁,却是真的将他当做徒弟看待,如今上了岁数,还指望自己给养老。
他当然高兴能与母亲相聚,但母亲已然再嫁,且另有一双儿女,她与王家人相处终究尴尬。只是那位继父目前还关在牢房里,倘若案子在自己离开前还没审清放人,却是有些不放心。
此外,待在久别的洛城也真的很惬意,不必随时随地绷紧精神,有亲人,有琅環的弟兄同伴,有刀子嘴豆腐心的令主,更有主上在,若说一点不眷恋才是骗人,邢遥不禁纠结起来。
一名长相清秀的小侍从送上清茶,琴声仍在继续,时疏时密,填满了书房里静谧的空间。他犹豫了一刻,还是将想法和顾虑大致道出,但略去了继父惹祸蹲牢房一节,只说想多陪陪母亲,希望推迟一至两月再回北辽。
静王颔首:“此乃人之常情,安顿好身边的人,才能无后顾之忧。”他略略思忖,“”你往西域走了一遭,觉得那边环境如何?谢令主对我说,你很有经商的天分。”
邢遥“……”自己那通乱七八糟的折腾,谢枫揶揄两句也就罢了,怎么还拿到宗主跟前说?
他赧然道:“属下那都是些没本钱的投机取巧,恰好碰运气而已,让主上见笑了。”
“天山雪莲、名琴独幽,可不是单凭运气就能得到的。”洛湮华含笑道,“何况运气也是一种本事。我还未谢过你的厚赠,六十四瓣的极品雪莲,连宫中也未必寻得出来。”
邢遥脸上微微发烫,油然生出一股欢喜,他还没来得及回应,静王接着道:“你往西域一行,带回的不止这些贵重之物,还有耳闻目睹的讯息,譬如这条从阴山东侧往碎叶的商路,沿途情况就得以完善。”
邢遥顺着宗主手指的方向去看舆图,他之前从昭临动身西行,在丰州跟上了一支商队,经阴山东部的河谷进入东盛地区,再沿边境去到河套以西,……这条路线在图上以赭黄色勾勒分明,有关地形与风土的注解也十分确切,果然有不少内容是自己回来后提供的。
他解释道:“以往辽人的商队是沿着黄河北岸走,但近来边境上的党项部族叛乱不断,靠近他们堡寨的关卡也时常遇袭,只好选择远些的途径。”
洛湮华道:“所以通过商队也能收集到很多情报,譬如北辽与党项的冲突,边境线的动荡,都在随时发生。辽人如今元气未复,无力轻犯禹周,但两国暗中的较量不会因为一纸和约而停止,还有夷金在旁虎视眈眈,这些相关情报都是琅環需要掌握的。你胆大心细,若能利用在北辽的身份随同商队活动,起到的作用不会逊色于留在昭临,有西域作为中转,往来两边的自由度也会增加,你觉得如何?”
邢遥心中一动,之前怎么没朝这个方向想过?西域贸易兴盛,人员冗杂,近有吐谷浑、大宛等小国,远有自天竺、波斯跋涉而来的商贾,当然也不缺少辽金和禹周的商队,本就易于获取情报,自己混迹其中,既能打探消息,又可变换身份往来于北辽和禹周之间,岂非也能探望母亲,关照老兽医师傅的养老问题。
至于路途劳顿,自己颠沛流离惯了,这点辛苦还真不当回事,再想到异域风光、荒滩戈壁,他不禁对未来生出了向往。
宗主沉静的目光落在身上,带着了然与期许,他不再迟疑,起身郑重行礼:“谢主上体恤,属下愿往!”
洛湮华道:“我会交代给谢令主,有关事宜安排好之前,你就先留在洛城。通商归户部管,宁王殿下也能帮忙。是不是,凭渊?”
邢遥转头,原来不知何时宁王已溜了进来,端着杯茶坐在离门最近的椅子上,光明正大地偷听,自己全神贯注与宗主对话,居然没有觉察。
洛凭渊咳了一声:“这个好办,不管本国还是西域的商队都需看户部脸色,安插个把人手不难,且看谢令主如何打算,此事包在我身上便是。”说着望望天色,笑道:“皇兄,外头风和日丽,小宴已经备好,大伙儿都在等着,估计邢小兄弟也饿了吧?”
洛湮华知道弟弟是怕自己误了吃饭用药的时辰,见外面日将近午,点头道:“好,我们一起过去,谷雨去请奚谷主,还有若菡,今日可不能少了她。”
邢遥正在悄悄打量宁王,没记错的话,这位五殿下才二十一,自己比他大上好几岁,怎么变成“邢小兄弟”了?还有宁王对宗主说话时自然而然的亲密态度,不管是令主、府中的侍从还是主上自身,对此好像都习以为常,没有丝毫违和,……那些不睦的传闻都是假的?
随即他又听宗主说要一起小宴,今次来道靖王府参见,居然还有同席饮宴的待遇?
也是因为脑中念头不断,又是疑惑又是激动,他连主上后半句话都没听清,当然更没注意到一直潺潺流泻的琴声已停了下来,只顾跟在静王和宁王身后离开书房,沿着回廊往外行去。
就在这时,隔壁偏厅的门开了,一名丽色照人的年轻女郎从里面步出,柔丝如瀑,肤光胜雪,她身着淡粉纱衣,白色绫裙,整个人恰似春日里摇曳的芙蕖。
洛湮华道,“如何,若菡,进行得还顺利么?”
“主上,”白若菡盈盈一礼,“不愧为前朝名琴,品质上佳,属下已经调试过了,只要悉心养护,当不疏于绿漪。”她身边的侍女小心抱着一具古琴,从色泽到纹理,从形状到材质,邢遥都很眼熟,因为那原本就是他一路从西域带回来的。
邢遥:“……”自己一万两银子卖给宁王的独幽怎么会在靖王府,为什么白姑娘也在?所以,适才一直听闻的琴音,都是白姑娘用独幽弹奏的?
“五殿下着意寻觅好琴,就是为了相送主上的。”谢枫瞧见他呆若木鸡的模样,好心解惑,“白令主自己的爱琴名为绿漪,已用了多年,她得知赠琴之事,今日特地来帮忙调弦。因为奚谷主近日即将辞行,加上你我,主上吩咐办一场小宴,大家聚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