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郎 ...
-
耿耿星河欲曙天。
夏夜里带了凉意的风吹过来,和着树上嘈杂的蝉鸣声,轻轻地拂过了这间略显破败的茅草屋。
屋前侧卧着一块巨石,两脚羊从今日下午就躺在了那里,至今还未醒来。
夜风温柔地吹过她的身体,若不是她额上那几缕发在鼻尖轻微地起伏着,怕是当真要让滕人心碎了。
今日男人那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是打心眼里嫌她累赘,想让她死了一了百了。
当初男人在滕人的软语哀求下留下了两脚羊,却日日都嫌她碍眼,从没有个将她当人养的心思,只当作养了一条猪猡,到了五岁的时候连人话都不会说,成日只"啊、啊"地叫着。
月光温柔,两脚羊的唇因缺水而开裂了起来,她无意识地咂了咂嘴,手微微地动了动,眉因头上的疼痛而皱了起来,总算是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睁开了眼。
"……"
两脚羊勉力从地上用手撑着,从那石头上爬了起来——她倒是想站起来,可头上那个窟窿大发威风,两脚羊稍有动作便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倒似将她全部的力气都抽去了一般。
"啊……"
两脚羊坐在地上哼哼了几声,却见头顶上银月高悬,叫了半天也不见滕人的身影,自个也仿佛明白了一样,知是滕人不会再来,便瘫在了巨石上,呼呼地喘着气。
她很渴,头上也很疼,想叫滕人出来帮她看看——滕人很喜欢她,对她很好,不会像其他的人一般时不时就拿脚踹她,对她吐口水。
两脚羊在院外哼哼了半晌,最终还是又抵不过一阵接一阵的困意,在石头上将就着睡了过去。
她平日里睡觉都尽是做些滕人替她梳头发、让她吃大饼的梦来,可今日像是因着头上的剧痛一般,她在石头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生,最后好容易睡了过去,却是再没梦见什么吃大饼梳头发的梦了——
两脚羊梦见了前世的车水马龙,招摇红袖。
她初识这般场景,竟像是觉得自己被仙人接到了凌霄宝殿了一般,双目茫然地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又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说来说去尽是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最后只得像往常在滕人面前一样,随意趴在了一处洞府门口睡了过去。
可怜她朦朦胧胧来了异世五载之久,到了最后竟连自己从何处来的都忘了,懵懵懂懂地被当作了只牲畜将养。
当真是天意不可测,造化弄人。
一夜星辰流转。
天光从那被虫蛀了细碎的洞里照射进来,拂在了屋内滕人那姣好的脸上,使得她睁开了眼。
滕人向身侧一瞥,果然见男人已然早起,当下再也顾不得许多,匆匆披了衣物就朝屋外奔去,临了到了院中还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
滕人稳住身形,见院中那块巨石上早没了孩儿的身影,当下就站不住,抬腿就要朝屋后的荒山奔过去。
她以为那苦命的孩儿挨不住她生父的那一脚,已然在夜里无声无息地去了。
男人此时正好在山上转了一圈,脸色不好地回来。
滕人看向他:
"你将我的孩儿埋在了何处?"
话未说完,眼中早有泪流了下来,神色凄楚。
男人因她口中对两脚羊的诊视之意皱了皱眉,但见滕人落泪,终究还是心疼,便朝后厉喝了声:
"还不过来?躲在后面等死呢?"
滕人听见他这话一怔,脸上那泪将落未落,便殷殷地朝男人的身后看了过去——她那孩儿头上那伤刚结了道疤,此时怀里跟藏宝似的抱了一捧树根,正笑嘻嘻地朝她跑过来。
这时日头将起,两脚羊因着营养不良的身子远远地看起来便只作小小的一团,怀里捧着的那些树根都快没了她的头顶,正步履蹒跚地向滕人跑。
滕人心中一酸,未等她跑到跟前就几步走上前去抱起了她,令两脚羊怀里的树根洒了一地。
两脚羊在她怀里咿呀地叫了几声,像是在心疼树根——这是她这几日的吃食。
滕人听了这声音更是酸楚,手又颤颤巍巍地抚上她头上的伤来——
"吾儿……"
滕人语未罢,便见两脚羊似懂非懂地凑进了她,一点一点地舔去她脸上的泪来,便不由得将两脚羊抱得更紧了些,死死地不愿放手。
男人从屋后取水回来,见滕人仍旧抱着两脚羊不愿放开,又用了衣袖替她细细地擦去伤上凝结住的泥沙,不由得大吼一声:
"屋内那两个小儿就要醒了,还不去做饭?"
滕人被他吼得下意识将两脚羊抱得更紧了些,意识到失态后便慌忙放开了两脚羊,在她伤处安抚性地一吻:
"自个去玩吧,娘娘等下给你吃大饼。"
两脚羊听得眼中一亮,便忙不迭地从她怀里退了下来,又将滕人往房里推了推,意识她快些去做饭,自己也能早早地吃上大饼。
滕人心下一叹,不忍再看两脚羊,狠下心来朝房中走了进去。
徒留两脚羊在原地拾起那被滕人弄丢的树根来,一截一截地都揣进了怀中。
——————————————
滕人走进房中,便见那席上的两个孩儿已穿戴整齐,正互相用草绳绑了头发——可那草绳易断,又兼男儿手上劲道较大,绑了许久也不见好。
山野里的男儿本是不太注意这外貌毛发之类的问题的,只滕人自他二人出生起便开始言传身教,也就让他二人比一般的孩儿都要整洁一些。
他二人见滕人过来,俱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工工整整地叫了声娘。
滕人招了招手,意示他二人过来,接过孩儿递过来的草绳,三下五除二便替他二人梳好了头,又顺手筛去了几个虱子。
在滕人替老二梳发的当口,那年长的孩儿跳将起来,几步就要往门外冲。
"站住,"
滕人手上未停,眼却望向了那孩儿,
"你要去做什么?"
"去看看……小妹,死了没有。"
那大一点的孩子垂手站在门口,看着滕人云淡风轻道。
滕人眉头一皱,正想要说什么,却又听得手下这孩儿说话了,
"哥哥,你说错啦,那只两脚羊早就死透了,别去看了罢!"
这话一出,滕人脸色便就一变,扯得那孩儿就一阵生疼,
"二郎!"
"哎……"
那唤做二郎的孩子痛哼道,
"阿娘不要伤心……大不了等二郎长大以后再给买些两脚羊回来养着就是了……"
"……"
滕人一把放下二郎,将草绳重重地在桌上一放,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
二郎眼泪汪汪的捧着刚梳好一半的头发,抬眼向他哥哥看去——却见自家兄长也是一脸阴沉。
"二郎,"
他兄长说,
"你别把这两脚羊当作其他人家一样的畜生,滕人对它上心着呢……"
——————————
开饭的时候,二郎甩着他那好容易梳好的头发一摇一晃地出来了。
两脚羊正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咬着树根——见他过来还特意把树根往怀里收了收。
二郎嘿嘿冷笑了一声,不看它,后来自个拿着饼子来到院子里,也不迟,就叼着饼子到处走,有意在两脚羊面前吊胃口。
两脚羊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上的饼子,身体蠢蠢欲动地想要扑上来抢,可却又害怕二郎的拳打脚踢,只得看一眼二郎手上那饼吃一口树根,模样颇为可怜。
直到滕人在屋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二郎这才笑嘻嘻地走回去,几口咬完了那巴掌大的饼。
吃罢饭,坐在主位的男人道:
"都吃饱了罢?——今天就吃这一顿好了,节省点粮食。"
二郎和大郎对视了一眼,俱都应了声是。
滕人站起身,不发一言地收拾着碗筷。
如今天下连绵大旱,能有这一点吃的,便都已算得上祖上积福了。
今日男人照常要去山林里"干活"——说是干活,实则是要去山中碰运气,说不定会碰见些同样出来觅食的野兽,抑或是还未被人挖掘干净的野菜,也算能抵得住一阵温饱。
——到了最后再不济,他们也得同那两脚羊一样,去挖树根吃了。
大郎和二郎被留在家里守门,村里自然有人觊觎他家的粮食已久,若家里的青壮都走了干净,光凭滕人和两脚羊可不能抵挡得住那早就饿红了眼的人们。
滕人将一块余下来的饼踹入怀中,眼见得男人渐渐地走远,这才冲角落里的两脚羊一招手,唤她过来。
两脚羊将怀里的树根小心地放在地上,风一般地朝滕人冲了过去。
二郎正和大郎琢磨着捣些蚂蚁窝出来,见两脚羊这似饿了三百年的模样,本想出言讥讽几句,结果却又看见了滕人的脸色,终于是跟霜打的茄子一般,怏怏地不做声了。
二郎素来懂得看人脸色。
两脚羊却不懂得这么多,欢呼一声朝滕人怀里扑过去,巴巴地看着她。
滕人抚顺她额前的发丝,对二郎道:"给她找根草绳来。"
二郎将手边的草绳扔给了两脚羊。
两脚羊正一点一点地用手扳着饼吃,滕人便从地上将那草绳捡起来,用手替她顺好了头发,
"吃吧,吃完了再喝点水。"
两脚羊痴痴傻傻地点了点头,用舌头舔罢手指缝间的碎屑,就要去屋里存着水的木桶里去喝水。
二郎却叫了起来:"阿娘!"
家里的水本来就算不得多,哪里还轮得到这两脚羊的份?
滕人回道:
"就算是我的那一份均给她,又少不了你的。"
二郎不依不饶道:"她次次喝水都是将头钻进桶里去喝,邋遢。"
滕人皱起眉,正想吩咐屋里那孩子从橱柜上取来碗,却没想到两脚羊自个从旁取了个半枯的叶子,小心翼翼地从桶里汲了点水来喝。
二郎:"……"
滕人却笑起来,
"倒变机灵了。"
两脚羊回过身来,冲二郎和大郎吐了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