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物语》繁姝落槿

5、一、上元节斗法（五）

　　陈大官将铜漏壶端到一处串挂纱灯的高柱旁，此时壶中浮箭指向亥时三刻。随后，葛淇奥和杜丹良在地上盘腿打坐，双目垂帘，各自结成“金刚指”手印默念起了咒语。须臾，二人身后的道具箱同时弹开木盖，各飞出一把素白色云纱面的竹伞，竹伞垂直地面悬浮并自动撑开，开始呈螺旋上升式的飞旋；当它们升至云客楼最高的南楼屋脊上时一起悬停，且伞面的每根伞骨尖端射出一缕金色的光束，像夏日午时的绚烂阳光般光耀万丈。过了一会儿，这些光源渐渐交融、铺排成一抹柔和淡黄的光晕，很快就凝成一层淡烟流光般的穹窿状结界，将云客楼的每一处角落笼罩其内。

　　众人情不自禁地沉溺于这片似真似幻的场景中，李锦鲤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金色光源，前行的脚步渐渐虚浮，猛然撞到一个鹤氅羽冠的道姑，一根拂尘从其手中掉落。

　　李锦鲤忙俯身拾起它向对方道歉，当二人交接拂尘对视时，少年竟然一时忘言。

　　眼前杏黄衣的女冠正当及笄年华，巴掌大的瓜子脸，一双秀目如水晶般清澈，眉宇间却露出贵族气质的淡漠：“无妨的，善人莫要自责。”说完正要拿过拂尘离开，却没想到麈尾的一端仍紧握在对面男子手中。

　　“在下李锦鲤，无意冒犯，敢问仙姑法号。”少年人的微笑恬静如溶溶月光。

　　孰料女冠秀丽的面孔泛起一丝愠色，一把扯下拂尘，几根雪色尾丝脱落，她正色道：“你我萍水相逢，无可奉告。”李锦鲤碰了一鼻子灰，正哑言时，身旁一人脆生生道：“清灵道长，这世界真小，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李锦鲤闻声，见沈云罗负手踱步走来，忙掩饰尴尬道：“沈兄弟，原来你与这位仙姑相识啊，呵呵……”

　　沈云罗似笑非笑道：“小弟曾随葛天师修道，某次购书时与清灵道长偶遇，彼此闲论道法后成为道友。”说完朝女冠眨了眨秀目，女冠则含笑不语。李锦鲤心中泛起一丝酸意。

　　话说纱灯高柱这一边，葛淇奥右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以束音成线的功夫对杜丹良传音道：“时空结界已构筑完毕，这一回，请杜师兄先来如何？”

　　“那么，杜某就献丑了！”杜丹良朗声应答，起身唤小僮唐豆从道具箱内取来一把匕首和一个梭形的白玉瓶，他用匕首尖戳破左手中指，将四滴鲜血滴在泥土中，再将一柄碧光莹莹的短木剑用力扎入地下，在虚空中画了个菱形的符，喝道：“起！”接着木剑的剑身如同茁壮生长的树苗一样越来越高，剑柄处的翡翠石变大，活脱脱成了一棵碧玉嘉树！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连收藏过民间宝贝的蓉裳亦目瞪口呆了半晌。

　　就在木剑长到一丈高的时候，剑柄突然从中裂成三节，然后每节一边抽枝，一边如牵牛花藤叶一般向上伸展，犹如盘旋张扬的龙爪。这时，杜丹良将白玉瓶中香药汁倾倒入玉树根部，喝道：“水生木！”

　　树上传来一阵发芽开花的簌簌声，只见硕大的鲜花朵朵如姚黄牡丹一般华贵动人，簇簇花蕊恰似金屑般灿烂，花间散发出一缕缕沁人心脾的芬芳，竟是王公贵族喜燃的深海龙涎香气息。

　　不少人惊问道：“道长，这是什么神树？”

　　杜丹良得意地一摇手中的一对紫金铃，清脆琳琅声中，碧树上的繁花开始一朵朵萎靡、一瓣瓣飘零，青色花萼处竟陆续鼓出一个个僧人钵盂大小的“玉球”，一共二十余个。就在众人纳闷之时，杜丹良突然张开双臂，一张古琴自半空淡金色的光晕处浩然而现，落入他的怀中。

　　杜丹良横琴膝上，在“烟红露绿晓风香”中对树抚琴，丝弦声起先如春风拂过林间，然后仿佛月下清泉石上流，又恰似骤雨打新荷，直至饱满的果实状“玉球”依次如五月石榴般“咔咔”裂开，在莹白色的团团光芒中吐出一串串亮闪闪的宝物——确切来说，是一条条用古代各种铸币连成的精致步摇！除了铜铸的汉代五铢钱，还有赵国的铲币，齐国的刀币，楚国的蚁鼻钱，甚至还有波斯国萨珊王朝的王像银币！

　　这棵拔地而起的大摇钱树令看客们眼花缭乱，赞不绝口。大家不约而同走上前小心触摸树上“钱串”，叮咚之声不绝于耳。马老六够到一串银步摇，将最下端的那枚银币放在齿间一咬，顿时捂着腮帮喜道：“是白银，真正的白银嘢！”

　　蓉裳激动无比，忍不住扯下了一长串钱币绕在手臂指间把玩，金属的沁凉感片片渗透肌肤，她笑逐颜开：“哈哈，这下不仅拿回了损失费，还能赚上一笔。”连忙命身边小厮劝止客人们私自摘钱的行为，又唤来几名丫鬟去拿剪刀和一摞子皮口袋，准备盛钱币。

　　杜丹良挥袖收起古琴，望了葛淇奥一眼，展臂对在场人们高声道：“各位贵宾，小道的偿金区区而已，目的是为了抛砖引玉。接下来，就请大家观摩葛师弟的表演了！”

　　葛天师冷嗤一声，拱手道：“师兄功法深厚，小弟不才，稍后请多指教！”杜天师回礼道：“客气，客气。”

　　沈云罗在葛天师的对面振臂呼唤：“师父您那么厉害，别令我们失望啊！”李锦鲤也高呼道：“葛道长努力啊！一年免费的精美酒食，不容错过！”

　　葛天师从腰后掏出一个大葫芦，倒出一枚棋子黑的丹丸，向天弹指喝道：“开！”黑丸旋即在天空中爆破，幻变成一把墨玉色的宝剑，沈云罗惊讶道：“这是恒冲真人传下的天寒剑！”

　　只见宝剑自由翻飞，剑刃如寒水映尘，剑穗如一团流火，在飒飒疾风中，剑锋宛若游龙，将上空的穹窿结界划破数道口子，原本的缭绕烟云顿时消散，露出澄净的银蓝色天幕和片片流云，皓月升空，一片天光云影映在园内清池上悠然徘徊。

　　在月光与清风、花香的氤氲下，李锦鲤、沈云罗和小道姑清灵等人恍若步入绝妙的梦境，周围的一切是如此温暖真切，却又如此飘渺玄乎，李锦鲤无意间瞥见灯柱下的漏壶，惊奇地发现水位仍在亥时三刻——这场花开花落、云破天开的美景竟发生在同一刻！难道流水般的时光已然被两位天师的术法凝滞？

　　月影之下，远远传来呦呦鹿鸣，众人仰首举目，呼吸不禁为之一滞。

　　但见一只闪闪发光的梅花鹿踏着月下彩云灵动而来，最终轻盈降落在云客楼北楼的飞檐上。这只公鹿高翘的犄角、修长的四蹄洁白如霜雪，一身皮毛以白底为主，但在左右胸腹部长着色彩艳丽的花纹。有人欢叫道：“它有九种毛色，这是佛经故事里的九色神鹿呀！”

　　李锦鲤惊喜道：“莫非天师用了传说中的召神御鬼术？”望向葛淇奥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崇拜之情。

　　葛天师朝沈云罗喊道：“带了玉笛没有？”“按您的吩咐，一直带在身上。”沈云罗忙携了袖中一管岫玉笛递给师父。葛天师横笛唇下，手指轻按笛孔，一缕缕空灵之音从六个音孔内飘逸而出，宛转的音色恍如袅袅熏香荡漾在庭院水天之间，佳音洗涤、净化着每个人的心田。飞檐上的九色鹿侧首望向楼下的吹笛人，开始伴着笛音扬蹄踏歌，鸣声舒缓，楼下观者中已有数人激动地跪在地上对其合掌膜拜，虔诚地祈求神鹿的庇佑。

　　倏然间，九色鹿仰起脖子、迈开美丽的长腿一跃而下，带着一片银色的光晕，堪堪落在碧色摇钱树那蘑菇状的树冠之上，一时间两个神物相形益彰。大伙儿惊叹无言，纷纷想靠近神鹿，熟料脚下如同灌铅一般难以迈动。

　　玉笛声戛然而止，而接下来，更绝妙的一幕发生了！

　　九色鹿俯身开始大肆咀嚼摇钱树的绿叶与果实，摇钱树的枝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人们眼睁睁瞅着那些金银串儿被神鹿的舌头“嗖嗖”卷入口中，而钱币一入它的唇齿间，赫然化作一枚枚铜币大小的榆荚。

　　杜丹良面色大变，骂道：“竖子休得胡闹！”说完手掌一翻，一把蓝青色宝剑如一道闪电刺向九色鹿。葛淇奥随即使出剑诀，口中一声清啸，身后的墨玉宝剑风驰电掣般地飞迎了上去，双剑在树冠上方叮叮交战，一时间金铁火星四溅！

　　沈云罗惊诧道：“天风剑和天寒剑！师父他们正以意念比试御剑术！”

　　大伙儿一时看傻了眼，但一联想到神鹿爱吃神果，就觉得合情合理了，只是有些惋惜树上流光凝碧的枝叶。正手握盛钱麻袋绳结的蓉裳骇然失色，心急如焚之下，差点一跤绊倒，她对葛淇奥苦求道：“葛道长，请让神鹿口下留情，口下留情哪！”

　　弹指之间，亭中这棵高大繁阴的神树蜕变成了光杆司令，而九色鹿的身躯竟胀大了三倍，周身的白色光晕更烈，当天风剑分化为相同的四把青色利剑靠近它时，就好像触了铜墙铁壁一般被猛烈弹开。

　　李锦鲤拊掌暗叹：“今夜奇观，身临其境，堪比唐人传奇故事中的绝妙情节。”

　　葛淇奥再度吹起玉笛，那九色鹿抖了抖发福的身子，喉间打了几次嗝，再次腾空而起。众人但见神鹿足踏月下彩云，开始绕着云客楼上空跑圈子，流云随风势聚合成了环形“跑道”，继而池塘里蒸腾的雾状水气也被流云吸入半空。

　　九色鹿越奔越疾，很快化为一道彩虹般的光影，与流云浑然一体，继而空中洋洋洒洒下起一阵娇艳亮丽的花雨，每一朵花均由金银丝镶嵌珍贵的海珍珠、红蓝宝石或绿松石铸成，细细一数，地面上足有七八十朵，比原先的古国铸币更加精美。

　　此时此刻，流云消散，朗月依旧。

　　天风剑和天寒剑先后飞回二位道士的道具箱内，笼罩云客楼上空那一层透明诡谲的结界，犹如遭遇撞击的薄胎瓷器，刹那间碎裂成千万片冰凌一一它自空中掉落，在临近地面五尺高的时候皆化为乌有。

　　葛淇奥扬声道：“师兄，胜负已分，承让了。”沈云罗想夸师父，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凝滞了。

　　杜丹良两眼瞪得似铜铃：“师父偏心，他居然教了你对付‘剑树合一’的拆招术！哼！”

　　葛淇奥传音道：“我搜罗的不过是珍品工艺，来自多年前的南海沉船中。而师兄一心搜罗历代帝陵古钱币，这些阿堵物留在此地一传用，很快会让‘赵官家’的眼线发现，会给这座酒楼带来麻烦。所有赔偿金，就算我一人承担！”

　　杜丹良紫涨着脸，忿然发出一声狮子吼，突然天幕间出现一个漩涡状黑洞，一头大青牛从光影虚空里飘然落地，园子里顿时走石飞沙，令许多人难以睁眼。这时，杜天师背上道具箱，扯过小童的衣袖，二人骑上青牛背腾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