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最相逢》楚客人

85、月寒日暖最煎人寿（二）

　　“小姐！”司琴快步走进卧房。

　　云裳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倚梅阁，云露正在哄妹妹起床，见司琴神色不对，她便让妹妹再睡会儿，自己走到房外，问道：“怎么了？”

　　司琴道：“今儿一大早孙家老爷就带着孙大少爷来拜访，说是来向小姐提亲的。”

　　什么？云露大惊，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是绿绣说的。”司琴急道，“她回来传完消息就又跑去荣安堂那边盯着了。”

　　孙家……长安城最有名的孙家，出名不是因为家里有多少财富，而是孙家的男人各个喜欢拈-花-惹-草，家中的姨娘小妾通房数不清。

　　还有好事人传言，孙家老爷与自己的儿媳妇相-好，儿子被戴了绿-帽-子就去寻老爹的小妾开心，通-奸、乱-伦之类在孙家实属平常。

　　“走，我们去看看。”云露吩咐司画好生照顾妹妹，提了裙子就往荣安堂跑。

　　正在客厅里坐着的孙少爷见云露来了，不由得向他老-子使眼色。那意思是你看吧，我说那妞长得不错吧。

　　孙老爷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两颊没有一丝肉，颧骨直愣愣地向前凸着，色眯眯的眼睛在云露身上溜了几圈，涎着脸笑道：“尤老夫人，我们是带着十万分的诚意来的。”

　　“我孙女已在她爹娘灵前立了誓言，终生不嫁。”老夫人招手，示意云露站到自己身边。

　　“哎--”孙老爷笑道，“尤氏大族长带人大闹灵堂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大家都骂他们无仁无义。他们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段时间都不敢出门。只要尤家与我们孙家结好，我保证，他们不敢说半个不字。”

　　老夫人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笑道：“孙老爷，你和令郎先回去吧。”

　　孙老爷一愣，和儿子对视一眼，不明白尤家老太太说这话是个啥意思。

　　“王嬷嬷，帮我送客。”老夫人又道，逐客令已经很明显了。

　　孙氏父子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他们出门后就一直骂骂咧咧尤氏不识抬举，根本没注意到车夫换了个大渔帽，帽檐还压得很低。马车走到半路拐进一条小巷子，车里的父子二人毫无察觉，喊道：“快点，翠红楼的姑娘们还等着呢。”

　　呵，父子两个约着一起去嫖-妓，真是好兴致。一身悠闲躺在屋顶上的李璟风吐掉口中的野草根，打了一个清亮的口哨。

　　马车停下，巷口冒出几个人，冲进车里就是一顿暴揍。

　　“一副猴腮相还想娶阿露？”李璟风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臭□□想吃天鹅肉！”

　　此时的云露正站在荣安堂的主厅里，老夫人屏退左右，只剩下王嬷嬷和司琴两人，屋子里一片静默。

　　如果能与一个有实力的商贾联姻，那无疑是解决尤家危机的最快办法。

　　“老夫人，”司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奴婢求您，不要把小姐嫁到孙家。那孙家……小姐如果去了，就是进了狼窝啊，奴婢给您磕头了！”

　　话还没说完，她的头却已经砸到地上了。

　　云露连忙拦着司琴，笑道：“傻丫头，你放心吧，祖母是不会把我嫁到孙家的。”

　　司琴愣愣地看着小姐。

　　云露把她扶起来，又看了一眼祖母，“当日族人威逼，祖母宁死也不肯签产业转让契，为的就是保住我们尤家的产业。那孙家说得冠冕堂皇，实际狼子野心，到时候吃相恐怕比族人还难看。祖母怎么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老夫人笑着点头，感慨道：“不愧是我尤家的丫头。”

　　“那，那……”司琴破涕为笑，“那小姐不用嫁去孙家咯？”

　　老夫人道：“莫说那孙家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就算真到了破家荡产的地步，我尤家的女儿也不能任人糟践。”

　　“太好了。”司琴擦干眼泪，“是奴婢糊涂了。”

　　云露伏下身子，紧紧地握住祖母的双手，大大的眼睛里水光澄亮，“祖母，您放心，阿露一定会想办法走出困局的。”

　　老夫人笑着点头，白发遮盖下的皱纹温顺地舒展着，“祖母相信你。可是二族长说得对，那些人只会认你爹，不会认你的。”

　　云露从未如此明白过这个道理，当初族人说她是个丫头不能掌管尤家产业，即使她在父母灵前发了誓，那些欠账的商户也不把她当做尤家的当家人从而有恃无恐。

　　“王嬷嬷，去把刘管事和老钱叫过来。”老夫人吩咐道。

　　不一会儿，刘管事和账房的钱叔就到了，还带了他们做的尤家产业的总账目。

　　“刘管事，你从我们自家的钱库提银子，把股银还上。那些货物也不用卖了，和尤家的产业一起打包。从明日起你去张贴告示，尤家所有产业售卖，一百万两。”

　　“老夫人，这……”刘管事大惊，和老钱面面相觑。

　　云露也始料未及，呆呆地看着祖母：“祖母，我们尤家的产业绝对不止一百万两啊。”

　　“我当然知道不止一百万两。”老夫人长叹，“刘管事，告示上要写清售卖的条件：五年后，尤家后辈可用一百二十万两将产业赎回。”

　　实际上，这就等于给了购买人二十万两的辛苦费，让其在五年间代管尤家产业。

　　“祖母，您加这样的条件，还会有人要吗？”云露问。老夫人一笑，极为肯定地点头：“当然会有人要。”

　　“阿露，尤家这么大的摊子，你一个丫头是撑不起来的。”老夫人惋惜叹道，“可惜你不是个小子，不然从小跟着你爹现在勉强也可独当一面了。

　　“祖母给你五年的时间，这五年里你要多学、多做，争取早日将我们尤家赎回来。”

　　云露用力地点头，眼眸中蓄含已久的泪水悄然滑落，啪嗒落到地上。她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身负着一项重大的使命。

　　第二日，刘管事开始张贴告示。

　　与此同时，锦绣山庄开始遣散家仆。只有荣安堂和倚梅阁留下少数丫鬟，其余的各领了一份丰厚的补贴另寻去处。

　　在尤家所有的产业中，老夫人只留下城中心的那家锦绣楼，一个农庄和五条渔船给酒楼提供补给；一个织染坊，年节时候给女眷做些衣裳；最后还有云露开的那家小药铺。

　　告示一出，全城轰动。

　　最先坐不住的当然是族里的人，大族长带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锦绣山庄，质问老夫人为什么要拍卖尤家产业。

　　老夫人稳坐太师椅，岿然不动，只淡然道：“你们要是有银子，也可以参与拍卖。”

　　路边的小摊上、酒楼里、歌舞坊……各种言论甚嚣尘上。

　　有人造谣尤家要垮了，老太太准备带着两个孙女跑路了；有人感叹尤家只剩下老妪孤女，甚是可怜；更多的人是看客，讨论着有谁会出一百两买下尤家的产业。

　　只有极少一部分，赞叹尤家老太太的睿智与精明。

　　人都是有贪念的，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个拍卖只是用二十万两银子换五年的托管，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会做？可在尤家这个巨大的诱惑面前，他们犹豫了。

　　暂且不论尤家商铺多少，光是尤家商业所连带的商路和人脉，就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这些只需要一百万两，简直是买珠还椟。

　　况且，虽然告示上说五年后尤家的后辈会用银子赎回，可谁知那时候尤家两个丫头还在不在？可能她们早已嫁人不愿管尤家的事，或者她们有心无力连一百二十万两都拿不出来。更有甚者，若狠毒一点，把尤家吞进肚子里以后派人直接将两个丫头处理掉……存在着无数种可能。

　　“哎呀少爷，你慢点！”谈墨擦了一把汗，一路打小跑。

　　走在前面的孔孟侑回头看了一眼，无奈道：“你再慢点钱庄都关门了，明天尤家的拍卖就结束了，今天要是不兑好银票那我就不能参加了。”

　　谈墨气喘吁吁地跟上，“尤家的告示都贴出来半个月了，谁让你整天埋在书房备课，不然我们也不用这么赶了。”

　　孔孟侑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头，语气颇为不满：“你还说呢，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提前跟我说一下，我要你何用？”

　　谈墨捂着头，分外委屈：“我怎么知道少爷你要参加拍卖啊？少爷，你一个读书人，把尤家产业买回来又有什么用？你又不会管理。”

　　孔孟侑叹了一口气，道：“这些问题暂且都不要想了，反正不能让尤家的产业落到别人手里。”

　　主仆二人赶到李家钱庄，钱庄派银车去孔府拉了银子，兑得一百两的银票。等再赶到锦绣山庄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眼见着小厮正在清理帐篷里的东西，孔孟侑连忙喊道：“哎哎，请等一等。”

　　刘管事回头，觉得面前这个清秀的书生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书院的孔夫子，不由得问道：“夫子，你也是来参加拍卖的吗？”

　　孔孟侑连连点头，因跑快了喘不上气，“这，这是一百万两的银票，我，我……”

　　刘管事推开那个装着银票的布袋，拿出本子写上孔孟侑的名字，“夫子，现下还不需要立即付款，只要报名就可以了。”

　　“哦哦。”孔孟侑收回钱袋，见那本子上已经写了很多名字了，便有些担心：“请问，如果报了名到时候又拿不出银子来，那怎么办？”

　　刘管事笑道：“这个夫子不必担心，我们老夫人自当会审度的。”

　　孔孟侑点了点头，气也喘顺了。他往大门里看了看，问道：“云露姑娘在吗？”

　　“大小姐在，陪着老夫人呢。”刘管事回答。

　　孔孟侑本想进去拜访，但又觉现在天色已晚不便叨扰，便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刘管事收好本子，进府里呈给老夫人看。

　　老夫人让王嬷嬷多点了几盏灯，一边看一边用笔做标记。云露在旁边陪着，哄妹妹玩耍，偶尔看一眼祖母。

　　一遍下来，本子上的人已经被剔得差不多了。

　　老夫人把本子递给云露，道：“露丫头，你看看。”

　　云露翻了翻，发现平日里能在商圈里排上号的，名字都在本子上，当然少不了李璟风。自告示贴出后，她就一直在家陪着祖母和妹妹，几乎没有跟李璟风见过面，可想来他一定时时关注着尤家的情况。

　　“露丫头，你有什么主意没有？”老夫人问。

　　云露回过神来，答道：“祖母，一百万两很多人都出得起，孙女想找一个诚心帮助我们的人。”她说着，拿起笔把李璟风的名字圈起来。

　　老夫人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李家没有打我们尤家的主意，而是诚心帮我们？”

　　云露想起李母的遗骨，想起那一个大棋局，摇头道：“我不信李家，我信李璟风。”

　　“好。”老夫人合上本子，“明天一早让刘管事去李府递帖子，后天正午和李家公子签契约。”

　　云露去泰合院，从爹爹的书房里找出尤家金印。明天一过，尤家就被卖出去了。

　　三月的长安已经回暖，万物复苏。

　　整个锦绣山庄徜徉在春风里，树上花苞缠绕，鸟儿站在枝头欢快地叫着，跳上跳下。树下的草芽嫩极了，青翠到让人觉得一戳就破了。石拱桥下的流水叮咚叮咚，就连石头缝里的青苔都绿了。

　　正午时分，李璟风如约来到锦绣山庄，和尤家签署产业转卖契约。

　　“我来吧。”老夫人将尤家金印从云露手中拿过来，眉目慈祥。既然这个主意是她决定了，那么结局就应该由她来承担。

　　云露看着祖母盖印、签字，本以为会感慨万千的心里居然波澜不惊。

　　云露已经明白，祖母的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她也清楚，祖母不让她签字，是怕将来万一尤家的产业赎不回来她会背上千古骂名。

　　签署仪式结束后，云露陪着祖母在锦绣山庄里走了一圈。

　　“春天到了。”老夫人叹道，“我还是刚做媳妇时逛过这个园子，之后就没怎么在意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宅子一点都没变。”

　　“是呢。”云露指着路边假山上的一个大缺口，“我小时候就记得那个缺口，还说不知道是谁给砸坏的。”

　　老夫人呵呵笑道：“那是你爷爷年轻的时候练功夫，给踢坏的。”

　　云露惊讶：“爷爷还练过功夫？”

　　“可不是吗。”老夫人柱着拐杖走近，摸了摸那个大缺口，“谈生意的时候遇到个江湖人，跟人家学了两招三角猫的功夫，就以为自己是武功高强的大侠了。”

　　哈哈，云露觉得有趣，不禁笑出了声。

　　老夫人看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前走，“露丫头，你既在你爹娘的灵前立了誓，以后尤家就交给你了。”

　　云露郑重地答道：“祖母您放心吧，阿露一定会努力的。”

　　老夫人点头，叹了一口气：“成亲、生子，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祖母也不知道你以后有没有机会经历了。可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抱怨，不要觉得自己为整个尤家付出或牺牲了多少。人的一生就是一条悲喜交加的路，你继续走下去，所有的付出与牺牲，最终的受益者都会是你自己。”

　　“祖母的教诲，阿露会谨记的。”云露道。

　　清风吹过，小径两旁已经盛开的花朵簌簌地摇曳着。一片粉色的花瓣悠然地随风而降，落到云露的手背上。

　　老夫人拣起花瓣，扔到石拱桥下的小流中，打了个旋便飘远了。

　　“以后不管是生意上的伙伴还是平常的朋友，都可与之相交，不然你一个人就太孤独了。但你记住，千万不要轻易依赖别人，因为依赖会成为你的习惯。当你失去它的时候，你的精神支柱就倒了，这是万万不可行的。”

　　是夜，老夫人睡得很早。次日王嬷嬷去叫她时，只见她面容安详，气息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