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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近云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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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近云台
都护府里,那位尊贵的不速之客终于离开了。
戍卫长李怀远刚舒了口气,就见安西军的右军曹王辰礼骑马披甲而来,他是来向都护大人报告,近来不断有客商偷逃赋税而被安西军当场擒获之事。
不过短短数十日光景,被抓的已有上百人——往日遇上这样的事,都护大人通常会交给府里的长史薛恩泽办理,薛恩泽不会武功,但对大人一贯忠心,不过最近正在推行新的税制,若是不立个规矩,只怕日后那多加的三成赋税就不能顺利的收上来,可若是太过严苛,难免又会致使民怨沸腾。
分寸难以把握,薛恩泽左右为难之下,索性还是上交给了都护大人亲自裁夺。
所以王辰礼来了。
他隶属本地安西军,是军中几个出类拔萃的军曹之一,可安西军向来认为都护大人有偏宠自己亲信的陇西军之嫌——李怀远愤愤的想,大人哪有偏宠?他倒还觉得安西军仗着自己是本地土著、欺压外地来的陇西军呢!
不过没等他继续胡思乱想下去,正在议事厅里擦拭佩剑的都护大人接了奏报,竟然只说了四个字:“杀一儆百!”
李怀远小心翼翼的退出来,站在树下,想到卫延封说这四个字时脸上那冰冷的神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从何时起,大人的手段变得酷烈了?
好像……是从那位不速之客到访之后。
看见王辰礼步履匆匆的从议事厅退出来,顾不得往日嫌隙,李怀远快步迎上去问:“大人的意思……”
“杀!”
王辰礼的祖父是汉人,与大多数安西军一样,都是中原各地来此戍边的兵屯,虽然恪守家训、历代娶的都是汉女,可毕竟移乡异俗,生活习惯早已和本地人无异。
他是个粗鲁的直爽汉子,即使李怀远是戍卫长,可那份对陇西军的不屑依然清楚的写在脸上,仿佛不耐烦多说一个字。
看着他的背影,李怀远哼了一声,握了握手中的剑。
有什么可傲气的?谁不是一路拼杀过来的?
坐在花厅里的卫延封,静静的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这是两支太过优秀的军队,一样的忠勇团结、悍不畏死,可惟其如此,就如同磁石的两极,容易互相排斥——人也是一样。
李怀远探头探脑的在花厅门口向里看,又踌躇着不敢进来。
“想说什么?”
都护大人蓦地扬声问道。
犹疑片刻,尽忠职守的戍卫长还是说出了口:“这些人毕竟只是偷税……大人真的决意要处决他们?”
虽说乱世用重典,可这些南来北往的商旅们,千百年来走的这条路,也不知被黄沙掩埋了多少白骨,说到底只是为了利,即使有罪,也当不至死。
卫延封走到门边,锐利如鹰的眼眸淡淡的扫他一眼,漠然道:“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质疑我的命令?”
李怀远立即行军礼:“怀远不敢!”
庭院里还有些未化的残雪,身边有最忠诚的戍卫长紧张的心跳,都护大人忽然笑了笑,似乎心情很好,眸光悠远的落在远处。
过不多时,未到正午,王辰礼竟又匆匆的赶了回来。
原来一听安西都护此次竟下令处决所有逃税者,那上百个商旅立即跪伏在地,抖得像筛糠一般,答应捐出全部身家只求饶命,王辰礼踌躇不下,只好再回来复命,看看都护大人是否会改变心意。
卫延封微微笑着,竟然点了点头:“也好,你且将他们全部身家收下,就放他们去吧,省得咱们安西落下一个残暴的名声。”
王辰礼只得领命去了。
又一次出乎意料。
李怀远不由愣愣的发起了呆,大人几时起,竟然会在一天之内改变主意了?
不过这样一来,似乎……既不用杀人,也能收到以儆效尤的效果,商人虽重利,自然也是要命的,为了命可以不要全部身家,为了全部身家,自然也可以多出三成的赋税。
都护大人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了笑意:“两害相权取其轻,趋利避害,万物本性。”
李怀远恍然。
看着王辰礼离去的背影,卫延封忽然道:“王军曹此人,你觉得如何?”
“大人指什么?”
安西军此次缴获这么多金银财物,现在尾巴肯定翘到天上去了,李怀远心里颇有些不服:“身为军人,比的该是忠勇义,是高超的武艺和箭术,若大人论的是这些,莫说王辰礼,末将自信不输给安西军任何一人。”
看着他这样不服输的神情,都护大人微微笑了笑,忽然扬起手中的佩剑,惊得他差点往后退了半步,勉强站定,却听大人淡淡的道:“在佩剑上镶嵌产自波斯的碧甸子,若非贪财,有几个寻常军曹能做到?”
“贪……贪财?”
李怀远瞠目结舌,碧甸子?那不是传闻中价值连城的宝石吗?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冲口而出的问:“大人的意思是,那碧甸子来路不正?”
不知何时,天边竟露出了万缕灿灿的阳光,落在残雪上,反射出璀璨的金芒,都护大人眯起了眼,微微震了震衣衫,淡然道:“你去他府邸守几个晚上,想来自然就知道了。”
这边王辰礼率安西军将收缴来的财物清单完毕,竟足有一千三百箱,各色铁器、玉器、漆器五百箱,各色绢帛丝绸八百箱,还有一箱宝石明珠,华美璀璨,价值连城。
而都护大人只是略一过目,就全部收入了府库,用细细的朱砂笔在雪笺上一划,微笑道:“王军曹有功,赏。”
如此一来,陇西军便颇有不忿之意,卯足了劲严查混在客商里的可疑吐蕃奸细,然后一一上报都护府,谁都知道都护大人已和吐蕃作战将近十年,对待吐蕃的奸细,从不会心慈手软。
果然,都护大人的命令很快传入军中,凡可疑人等一律锁系送入近云台,不得饮食供给,不得遮蔽风雪,任凭秃鹰啄噬,直到招供为止。
蔚蓝的天空里寒风凄厉,奸细们一个个被高高的吊了上去,绑在久经磨蚀的木桩子上,秃鹰在四周盘旋着,很快,新的血液流淌下来,覆盖在旧日的斑斑血迹上。
李怀远代都护大人去观刑,看到这一幕,即使经历沙场多年,仍感到由衷的恐怖和胆寒。
隶属陇西军的军曹程立雪前来复命,李怀远点头道:“若是招了,就把供词送到都护府里。”
程立雪问:“那人呢?”
李怀远想了想:“人就送到营房里去,到时候两军阵前,恐怕还有用。”
“若是……不招呢?”
吐蕃人素来强悍,交手多年,也不是没有碰到过宁折不弯的硬茬,李怀远沉吟片刻,寒声道:“那就一直吊着,若是死了,就遵从他们的习俗行天葬之礼。”
“是!”
程立雪得令,便退了下去。
吊了不过一盏茶功夫,秃鹰越聚越多,几乎所有的犯人都开始声嘶力竭的喊冤,李怀远眯起眼——近云台是什么地方?天低月近,冷得只有鹰才能飞上去,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只有荒漠一般的天空和枯寂,爱恨,意志,都将变得越来越薄弱,这不是最残酷的刑罚,却从来没有人能熬过三天。
李怀远扫视了一圈,正打算离开,却见所有扭动哭喊的犯人里,却有一个人一直默然的闭着眼睛,即使秃鹰就停在他鼻尖上,也依然纹丝不动的忍受着。
他心下微惊,立即转身拉过行刑人,指着他低声道:“不要让他轻易就死!”
如果不是苦行的僧侣,那么此人一定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