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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明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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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明眸
偌大的都护府沉沦在夜幕里,轻挽罗纱的侍女将安息香烧得沉绵悠长,执戟使身披金甲,充当纹丝不动的守夜人,连颇受大人宠爱的那只巨大的雪玉鹞也噤若寒蝉的瞪着眼,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然而,睡梦中的都护大人还是皱起了眉。
梦里总有那么一双眼睛,仿佛穿透了尘世云烟,茫茫虚空,即使隔着关山万重,依然清泠泠的看着他。
似是亘古的凝视,又似是人生初见那一眼。
而他陷在梦境的流沙深处,绝望的向着那双眼睛走去,仿佛向着永恒的海市蜃楼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到终点。
然后,又一次惊醒过来。
卫延封睁开眼,喘息着握住枕头下的剑,那冰冷的触觉如同额上沁出的汗水,让他逐渐恢复了知觉。
时间一年一年如白驹过隙,是五年……还是六年?
今年是广德十年,那么,就是足足六年了。
卫延封怀抱着剑靠在床头,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出神。
十年日夜颠倒的行营生涯,睡眠于他,近乎于某种自虐……某种饮鸩止渴似的煎熬,梦中总有无数扭曲哭泣的面孔向他走来,穿过他虚空的身体——那是他剑下不得安宁的亡魂。
他却甘愿忍受着这样的梦魇不愿醒来,只为和她在梦中再次相见。
第一次看见那双明眸时,还是在广德二年兵荒马乱的长安城,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大概才和李怀远差不多大,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正是少年轻狂的时候,长安一朝有难,天下群雄响应,他身为河西卫氏年轻一辈里的翘楚,岂有退却之理?
便单人独骑,一人仗剑东来。
可看过了一路焦尸遍野、流血漂橹之后,再热的一腔血也逐渐冷透了,尤其是在亲眼目睹了强敌在侧,朝政却依然昏庸透顶、朋党依然倾轧不休的局面以后。
家族世代信奉佛教,可他既然已经举起了剑,便只有放下了佛珠。
困顿犹疑之下,他写信给母亲,寻求天道的真理和慈恩宽恕,回信中却除了斑斑泪痕之外没有一字。
最后,连陛下也弃城出逃,放弃了他的子民。
比他还小三岁,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的诸添平日夜惊惧,惶恐不安,心灰意冷的他终于决定带着添平出城回家。
就在长安城外那间废弃的茶棚里,偏偏又让他撞见一路勤王的乱兵企图□□几个农妇,旁边还有几个孩子,他忍不住胸中激愤长剑出鞘,当场将他们一一刺死,再要走的时候,一只细弱的胳膊便伸了出来,将他的衣袖轻轻扯住,他低头看去,就看见了那双倔强又清冷的明眸。
那时候她才多大?八岁,还是九岁?
卫延封努力回忆她那时候的样子。
一身泥泞,满脸脏污,身上还穿着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男人衣衫,多出来的部分被她扎在腰上,头发也是胡乱的梳着,还未发育的身体就像一个男孩儿。
全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通透如琉璃,让人一见如故,又永远难忘。
他皱眉道:“他们已经死了,我也要走了,你们快逃命去吧。”
她抿起嘴,只是拉着他的衣袖不住的摇头。
弱冠之年的卫延封还没有如今的城府,抑制不住心头的落寞和愤怒,一把推开她红着眼怒道:“拉着我做什么?我救不了你们,没有人救得了谁!”
她被他推得倒在地上,虚弱的看着他:“可不可以给我一点吃的,我的家人……都死了,我不想死。”
怔忪良久,他忍不住侧过头去,用袖子擦了擦脸,然后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踏着血色的泥土往尸骨累累的城中走去,添平拽住他,惊愕的道:“你疯了?现在不走,过段日子等吐蕃兵打进来,想走也走不掉了!”
卫延封停住步子,回头看着他,脸上已是一片平静:“我想通了,咱们不能走,若是真的走了,谁来廓清这个乱局?”
想到这里,都护大人忍不住苦笑出声,那个时候——自己怎么会幼稚至此,以为凭着手里的一柄剑和几分纵死侠骨香的勇气,就可以真的将这个天下廓清呢?
卫延封淡淡的叹了口气,反正已经睡不着,不如去看看李怀远那个小子。
※※※
李怀远在王辰礼府外已经守了四天了。
出于为都护大人的安危考虑,以及陇西军那份总想把安西军比过去的荣誉感作祟,非常微妙的,他还真想查出点什么来,然后一举把安西军嚣张的气焰给打下去。
不过异状没有看到,反而有人如同一只玄色大鸟般轻飘飘的落在了他的身侧,连足下的瓦当都没有踩碎一枚。
抬头一看,却是安西都护半夜不睡,出来夜游。
李怀远一愣:“大人!”
“看到了什么?”
“没……还没看到什么。”
李怀远有些悻悻然。
冷月流霜,俊美的都护大人索性在瓦当上趴下,微笑道:“以前打仗落下的毛病,睡眠总不是很好,长夜无聊,不如到你这儿来做做斥候。”
“大人也是从斥候做起的?”
卫延封睨他一眼,这个傻小子,难不成他是一步登天,生来就是安西都护?
有几分腼腆的孩子气,李怀远笑了起来,忽然想起了一事,轻声问道:“大人,您说,这世上有没有不怕近云台的人?”
安西都护淡淡的道:“有。”
“为……为什么?”
刚刚下过大雪,这样凄冷黑暗的夜晚,吊着手臂高悬在半空里,还有跗骨之蛆般的秃鹰在四周环饲,难道他们竟真的不害怕?
“那么,你怕死吗?”
李怀远立即摇头:“不怕!可是……”
可是……那不是死,是一点点削骨蚀皮的折磨,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只剩一张薄皮包着骨头,只要还没断气,也依然能清晰的感觉到生命流逝的痛苦,真的有人能丝毫不惧吗?
安西都护眸色沉静,如深井无澜:“有一些人,的确不曾惧怕近云台,只不过到最后,他们也都再没有下来。”
李怀远想起那个被他延长了生命的囚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样的死法,还真是残酷又孤独,可那若是他们的死敌吐蕃人,也是罪有应得!
“怎么?最近那批奸细里,竟然有人有这样的胆色?”
都护大人挑了挑眉。
“有一个……”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就猛的被摁了下去,只露出两只眼睛探出屋檐,原来王辰礼的府邸院门外,真的出现了一辆行踪诡秘的车驾!
两个人从车驾上跳了下来,然后院门便被打开,一只只木箱就抬了进去,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但看车辙印,那东西绝对分量不轻。
李怀远心跳如雷,只觉得身边的都护大人连呼吸也冷了几分。
东西卸完,两个人又回到车驾上,驾着车匆匆离开。
李怀远斟酌片刻,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大人以为,那是什么人?”
卫延封眸光如雪,似笑非笑的道:“从箱子上印着的花纹来看,如果没有猜错,这些东西都来自回鹘。”
李怀远听了,几乎瞬间涨红了脸,大怒之下,几乎立即就要从屋顶上跳下去将王辰礼当场缉拿,都护大人却拦住了他:“慢着!”
“大人为何阻拦?私通别国,其罪当诛!”
似乎已经习惯了被背叛的都护大人一点点收敛了眸光中的怒意,只有如同荒漠般的平静,摇头道:“王辰礼是安西军中以一当百之人,难得的将才,就这样杀了,实在可惜,况且你们素有嫌隙,让你去拿他,安西军也会不服,到时候陇西、安西二军只怕再无和睦之日。”
李怀远按着剑的手慢慢松开,大人说的有道理,安西……安西如今孤悬在外,实在不得不谨慎小心,可是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难道就这么算了?”
卫延封坐在屋顶上,托着腮想了想,低声道:“这样,你找几个小兵在军中把此事散布开来,但是别动王辰礼,其他的,随他们怎么闹。”
说完这句话,都护大人又轻悠悠的落到了地面上,闲庭信步似的离开了,李怀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