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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子牟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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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子牟羽
龟兹的伊逻卢城里,无论胡汉美人都知道,安西都护是个不喜言笑、刻板冷漠的军人。
但是因为他生得太过俊美,每每当他骑着战马穿城而过时,都有无数双眼睛躲在木格子窗后,一眨不眨的跟着他利落的身姿,直到他消失在这条街道的尽头。
可五年来,从未有人看到过他亲近什么女人,无论是白皮肤蓝眼睛的,还是黄皮肤黑眼睛的,无论是身姿曼妙的抑或是歌声婉转的,即使在出征归来的庆功宴上,也不曾见他多看过谁一眼。
城中美貌却放荡的胡姬们甚至暗地里放肆的宣称,要么都护大人的身体有毛病,要么他喜欢的就是男人。
李怀远在酒垆买酒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话,震惊脸红之余也不由得愣了愣,好像还真的从未见过都护大人对哪个美人上过心呢。
大人好像……也快到而立之年了罢?
难道真的要学汉朝那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少年将军不成?
而此刻的都护府里,脱去戎装、轻裘缓带的都护大人,正喝着清茶,面不改色的看着眼前舞姿妖娆、回旋轻盈的异域美人。
美人足色如雪,身缠红罗,在绵软的地毯上踏着鼓乐回旋如风,皓腕上的金镯叮咚脆响,那脖颈娇嫩如春天第一根抽条的柳芽儿,那腰肢柔软得似是夏日第一支荷,随着香汗淋漓,吐气如兰,一股独特的异香便弥漫开来。
卫延封闻到了这香气,不自禁的皱起了眉。
而坐在屋子另一边高鼻深目的英挺男子,看起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意犹未尽的眯起眼笑着,似乎非常的放松。
毕竟除了都护大人本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回鹘王子牟羽,他千里迢迢跨越瀚海而来,此刻竟然就堂而皇之的坐在安西四镇的实际控制者眼前。
“如何?”
一曲终了,牟羽似乎意犹未尽,兴致勃勃的看着卫延封。
卫延封没有答话,雪亮的眸光从那舞姬身上划过,忽然想起白乐天的那首《胡旋女》来。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贵妃马嵬坡下死,渔阳鼙鼓动地来,估计这样的时节里,想必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依然遍地胡旋舞,明媚春光无限。
都护大人这样想着,搁下手里的茶杯,便冷笑了起来。
舞姬被他这样冷的眸光一看,三分献媚的心思忽然荡然无存,有些委屈的看了王子一眼,牟羽略一挥手,便乖顺的退了出去。
王子牟羽叹了口气,蓝眸慵懒:“你呀你,如今你独占安西四镇,手握八万重兵,正是逍遥自在的时候,怎么还是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你有十万精兵,为何还万里迢迢而来,坐在我都护府中?”
卫延封一笑。
牟羽顾左右而言他:“你若是不满意,我还有个妹妹,容貌舞姿更胜过她十倍,且弹得一手好琵琶。”
都护大人只是摇头。
“我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
牟羽摸摸下巴,一脸不以为然:“那你对什么感兴趣?打仗?杀人?还是等着有朝一日封王拜相?”
长安一别,他卫延封领安西都护之职,夺河西、入龟兹,已经足足有五六年了,除了那张脸在此地风沙的长久摧残下变得更瘦、轮廓更分明了些,其他居然丝毫未变,漆黑如墨的眼眸依然深不见底,分辨不出是喜是怒。
安西都护也慵懒得挑了挑眉:“好了,谈正事。”
牟羽王子哇哇的叫了起来:“喂喂喂!是你先给我回鹘写的求援信,我才立即马不停蹄的赶了来,你倒是真是不客气啊。”
郁闷得很,怎么好像自己才是登门求援的那一个?
可惜都护大人从来没有这样的自觉。
与卫延封少年相逢,彼时还是广德元年,回鹘应肃宗请求入长安相救,父王重诺,竟真的出兵助肃宗重新夺回了江山,他却是不以为然的,冷眼旁观各地赶来勤王的援兵,也是各怀心思相互龃龉的居多。
众将里,好像只有这个卫延封,虽然沉默寡言得不像个朝廷官员,却像极了汉诗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
那时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人,并不只是存在于汉人的笔墨之间。
牟羽敛了玩笑之色:“你可记得那年在长安我和你说的话?如今依然有效。”
天色渐渐晚了,如墨痕的夜色弥漫着,摄人心魂的龟兹鼓乐从城东的歌舞坊里一声声渲染开来,牟羽微微讶异,原来直到如今,四镇依然保持着勃勃生机。
话说回来,只要安西都护继续扼守丝路,即使是往来商旅的税金,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足够他周转供给,天山南北辽阔之地,除非数十万精兵强攻,否则恐怕一时还吃不掉他。
而都护大人只是不动声色的继续喝茶。
牟羽一面细细察看他的神色,半是试探半是放肆:“不如你立即自立为安西王,与我回鹘一道,先灭沙陀,再将吐蕃驱逐出河西,最后攻入长安——”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破风似的轻响,雪亮的剑尖便落在了王子的喉头前一寸处。
几缕发丝悠悠坠落。
牟羽心下微惊,面上却仍镇定,冷笑着看着眼前如此不客气的人。
“难道……这不是你写信请援的意思?你还要为中原守住这一百多个军府?你还要做这个安西都护?你又能守多久呢?”
剑尖稳如磐石,都护大人淡声道:“自然如此,我一日为陛下亲封的安西都护,便有一日之职责。”
牟羽咬了咬牙,微有些怒意:“愚不可及!”
卫延封收回了剑,眸光清亮而悠远:“看来殿下错会了我的意思——我没有向殿下求援,如信上所述,我安西每年将以所得三成赋税供给回鹘王庭,作为交换,未来若与吐蕃发生战事,不求回鹘援兵,只希望殿下能做到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差不多六七年前,在长安平叛时,他们也这样针锋相对过一次,那是一日比一日残酷的战争中,卫延封又一次浑身是血的来到回鹘行营求援,父王答应了,一直躲在帐后偷看的蓝眸少年却忍不住冲出来,在帐外拦住了他。
“你们都是傻子!”
卫延封抹了抹额上的血迹,皱眉打量了一眼这个半大少年:“你说什么?”
“你!和我父王!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庸懦之主,留之何用?或者……或者趁机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大好河山,都是咱们的!”
湛蓝的眸子逼视着年轻的将军,虽然还显得略微稚拙,当年卫延封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碍于他王子的身份,只有强压着心头的激怒,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自己扶着伤腿一瘸一拐的离开。
没想到转了一圈,又到了这样的时候。
烛影摇摇,如今逼视着他的,依然是这双蓝眸,只是更加深邃了几分,仿佛某种挑衅,挑衅他,可仍有当年那份孤勇的血气?
牟羽王子笑了笑:“三成赋税,换我在你与吐蕃之间两不相帮,恐怕不够吧?当年你们的陛下为了答谢我回鹘出兵解围,可是白银十万,黄金千两,布帛二十万,还有一位宁国公主。”
卫延封眸光微凝,寒声道:“既然如此,那这三成赋税也可免了,我自会在安西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等着殿下到来。”
“你……”
怒气忽然在那蓝眸里汹涌起来。
原来连性子也不曾改变,还是这样软硬不吃,倔强,又如此刚直,只可惜他不是回鹘帐下之臣,牟羽王子默然片刻,慢慢沉下气来。
那样清冷的一双眼,仿佛从来没有多余的欲念,可是怎么会?只要是人,就一定有欲念!从来没有人能例外。
于是他收敛怒容,又笑了起来。
“广德四年,听说你拒绝了你们陛下的赐婚?”
“不错。”
“胆子还真不小,”牟羽挑挑眉,悻悻的道,“这样看来,被你这样拒绝,我也不算太丢脸,不过据传那位荣国公主有倾国之姿,你又为何要拒绝?”
都护大人摩挲着手中那柄已饱经风霜的长剑,一直古井无澜的眼眸里好像终于多了些什么东西。
牟羽王子对这样细小的转变很感兴趣。
一定有什么理由,是权力?还是女人?
卫延封垂眸,淡淡的道:“没有什么原因。”
他行止向来光明磊落,不要就是不要,何况那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是天王老子,拒了也就拒了。
不过幸而那位从未谋面的荣国公主也不是任性刁蛮之人,即使被他拒了婚,也并没有什么打击报复的行为,后来等他从甘陇一路打到安西,连和朝廷都断了联系,何况一位久居深宫的公主?
日子久了,慢慢也就忘了。
“你是不是……心里……还记着某个人?”
牟羽颇玩味似的思量着这件事,冷不丁的问出了口,果然看见都护大人微微变了脸色,不过几乎是瞬间,他的脸色就恢复如常。
声音平平的问:“记着谁?”
匆匆十年光阴,大半的日子里他面对的都是刀锋剑戟,还有一个个生命的流逝,早已寸草不生的一颗心,还能记得谁?
牟羽淡笑着摇头:“罢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嗯?”
“你可知道,当年你出征安西之后,河西走廊是在谁的手上失陷于吐蕃,宁国公主和亲,又是谁送她出嫁回鹘?”
卫延封的眸子冷了下来。
“是谁?”
牟羽王子唇舌微动,似笑非笑:“就是当今贵妃娘娘诸氏的亲弟弟——辅国大将军诸添平。”
这话仿佛一根刺,狠狠的扎进他的心里,连瞳孔都疼得缩了缩,嘴唇猛的苍白失色。
牟羽王子对他这样的反应似乎很满意,慢慢的笑道:“没想到吧?你当成弟弟一样对待的人,竟然在你离开河西以后,便将你的故乡拱手让给了吐蕃,好像……连宁国公主嫁到我们回鹘来,都是那位诸贵妃的主意。”
牟羽紧紧盯着他那张看似平淡的脸,想逼出他的一丝弱点来。
出乎预料的是,卫延封只是闭上了眼,没有他想象中的暴怒或者失控,淡淡的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你的国家、你的陛下、你的兄弟,甚至你的故乡如今都已经放弃了你,即使还活着,也是如同幽魂一样,不生不死苟延残喘!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坚持的?”
月光透过窗,落在牟羽王子的脸上,和他的声音一样寂静幽冷,苍凉如灰烬的胡笳曲不断在辽阔的夜空中回荡开来,抚摸着佩剑的都护大人,那眼神亦是苍凉的,可是仍有一丝不愿熄灭的火焰在微微跳动着。
他豁然起身推开了门,让月华翩然落下,俊美的眸子凝视着夜空,声音却是冷的:“只要我还活着,安西都护府就还在,若你要这四镇一百五十八军府,先要问过我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