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式 ...

  •   第四式·此心鸥盟与谁同

      虽说计议已定,山雨来时仍是不由心惊。时任礼部尚书的苏轼知自己不容于朝,自乞补外,赵煦准其以两学士出知定州。改弦易辙,尽复熙宁、元丰之旧的政治主张已相当明确。此举亦为赵煦罢黜元祐旧党的行动拉开了序幕。风云突变,政局谲诡,元祐旧党一时人人自危。
      “这是最后一箱,”韩忠彦皱着眉头,把一带锁竹箱递予尉迟宴,“变局之始到是停了夏朝的活动,怎的现在局势愈紧反倒解了禁?”
      尉迟宴似未注意到他神色凝重,只唔了声,便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一叠纸张搬出来,边看边挑成一堆一堆。韩忠彦见其不答也不以为意,只将朝中之事说与他听,“子由、尧夫前日在朝上将先帝比作汉武帝激怒了圣上。子由除端明殿学士,知汝州,这西夏一头如今向谁负责?”[1]
      尉迟宴拖过火盆,将挑出来的几份名单烧了,不答话却是叉到了别处,“江平笙在汴梁的细作不少,师朴你方才所说之事只怕没两日便会传至上京。昭复兴变法之志,行渐逐旧臣之举。放到耶律弘基眼中,将会如何作想?”
      韩忠彦这才回过味来,冷哼一声,“好手段啊,清了旧臣,又引得辽朝开战。对外则称迫于无奈,是别人欺上门来!就之前来看,章惇借着‘清洗’获利不少,辽朝那边反比我等清楚,怎也不知省时度势。”
      能暂且糊弄住韩忠彦这老臣,赵煦九年来的旁听却也不算白费。章惇虽为亲信,然赵煦却是年少锐意,燕云十六洲又是宋朝历代帝王的一块心病,这悖逆之言怎会听进?韩忠彦自是明了,此时归咎于章惇不过是一时义气罢了,苦笑道,“天子锋锐,岂是我等可挡?”
      尉迟宴随手递过两份名表,竟是早就备好的,“师朴若觉着朝中呆不下去了,便乞外放也罢,现下‘秋水’收缩地也差不多了。”
      韩忠彦看着名表一愣,“这是……”
      “锋锐既不可挡,那便转嫁别处,”尉迟宴指了指一份标着“辽”的名表,又指了指剩下那份标着“夏”的名表。“此时用兵对外,不过是要一震声威。一个局势不明,一个万事俱备,若要宣战,那个更为适合自不必我等言明。章惇做事虽不留后路,却也是个明白人——辽势必要亡,现在却不是时候。”
      移祸江东之策啊。子清你这番苦心究竟是出自何种目的?怕不只为定朝中如此简单罢。
      两人俱是老道的情报人员,知道章惇虽借着变局渗透入辽朝,却是未成气候,此时开战,绝无胜算。若要成势,只有乘江平笙两眼初盲耳尚未复聪时加紧布线。所以辽朝的那份名单,是做给赵煦看的幌子。是故韩忠彦也未多着意。
      扫了几眼夏朝名表,没有苏辙的名字。看来与他有关的一切情报亦都作了处理,不由一叹,“子由此次可算真得自由,真得解脱了。”从今往后,这东京竹子巷柒号的地址怕要彻底从“秋水”档案纪录中抹去。
      韩忠彦将名单递回尉迟宴,松手时正瞥见原本压在手指下的一段,“张祈,太封,殉职”。
      殉职,呵呵,好一个殉职啊。
      韩忠彦自嘲一笑,他以为上次自己的错漏未被察觉,以为他冰冷的眼神只是自己的错觉。怎么可能?除去义弟的身份,他更是秋水的蚩尤。甚而,早在四年早春他就已经预见到了现今的时局。那四年的没有消息到底是谁欺瞒谁?
      行事沉稳心思深沉以及对时局的敏锐时常使韩忠彦忽略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他曾注意到于省身注视尉迟宴是带着信服的,现下猛然惊觉或许自己亦是如此。正如自己从不觉着“秋水”中以狠戾著称的五儒杀见着尉迟宴时总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先生”有何不妥。原来整个“秋水”都在不经意间依赖着此人。
      故而才对他的隐瞒心生怨怼,抑或是,心寒?
      自那日水清园外一别,韩忠彦会时时忆起他说“你我,不能”时的那个苦笑,却没能再切近过这个父亲临终前托他照顾的孩子的真实想法。
      踟蹰着,踏出楼门前终是开口道:“忙过这阵便可有几年休息,得空去看看你嫂嫂,她年岁也大了。”
      尉迟宴默不作声地目送他走进暮色里。低头继续整理。忽而发现案上方才韩忠彦握在手中的纸笺已绉成一团……
      将重新誊写的纸张收好,把苏辙送来的原件全丢进了火盆。火光腾起,立时扬了尉迟宴一脸纸灰,一时却又不好开窗,只得拿块布捂着口鼻等纸张烧完。
      火盆的高温蒸着上方的空气,隔着热气看去,一切似乎都飘忽了。仿佛这么望着,便望见了相州夏日里街头抖动的树木、人影。
      往昔,触手可及。
      尉迟宴睁了睁眼,似要把这些都看清,猛一瞬,却发现什么都没了,盆里的火,已尽。
      推窗让进一室冷风,微微有些清醒。遥望北方。
      苏辙可以不为“苍龙”,韩大哥从来只是朝中“儒相”,张祈自可从此消失。
      只消他尉迟宴在得一日,定当,惠及彼方。
      …… ……
      已是深夜,窗开得久了室内微有些湿寒,尉迟宴起身合上窗子。只留得一丝缝的时候忽地顿住,又推了开来,转出去开了楼门,对外道:“夜深露重,苏姑娘何必自苦。”
      苏梅见行踪被其道破,心中气闷,索性翻窗而入。
      尉迟宴在门外自是见不着人,无奈只得又将楼门关上。所幸小楼底层的这间书房离楼门不远,一来一去也费不了多少时候。回去的时候却见苏梅早在他案前的椅子上坐下,并不见怪,语调是一贯的沉静温润,“苏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苏梅不答反问,“你是如何知道我在窗外的?”她知尉迟宴不会武功,绝不可能感觉到周围有人。苏梅亦曾听人说起,有些敏感的人虽不会武功却能感觉出潜在的危险,但她确信自己并不对尉迟宴构成危险。这事却是当真古怪。
      尉迟宴也不与她计较,“这楼里的窗框上镶了琉璃片,关窗时正巧映了出来。”
      意料之中。苏梅盯着他道:“好,你既知道我来了,可知道方才还有谁在这里?”
      尉迟宴知她此问是为道出来意,配合道:“不知,宴在琉璃片上只见姑娘一人。”顿了顿,觉着并无隐瞒必要,又道:“今夜楼内当值的应是阿良。”
      苏梅轻嗤一声,“‘五儒杀’的老二也不过如此,你那些手下若得你机巧十之一二,便不会中了这调虎离山之计。”
      尉迟宴微一蹙眉,“苏姑娘是指,还有外人曾入此楼?”他自是知道普通的调虎离山良二绝不会上当,而能叫苏梅看上眼,来人的功夫定不简单。
      苏梅一手支颚,一手摆弄着案上的青石镇子,看着尉迟宴不紧不慢道:“我既能到得此处,其余人便也能到得。你这楼外阵势虽说精奇,细处亦时时变换,却总脱不了月家奇门的骨,高太后崩起算五个月时间,足够你的那些对头破了这阵。”
      尉迟宴轻扣案缘,心中已有了一番计较,“既是如此,此地已不宜久留,也当是苏姑娘离开之时了。”
      苏梅一愕,未想他第一反应是叫她走。
      自己没半分武功却被人追杀,倒好似她苏梅的存在是个拖累。
      是了,他有这个资本。他是“蚩尤”,大哥感佩仰慕的安邦之士,外族不敢小觑之辈,“秋水”的现任执事。
      江湖儿女,义所当为,仅仅凭此,她便可暗中为其挡四日的暗箭。可五个月后,知道的却仍是只有这些。尉迟宴却是自一开始便对她知根知底,甚而自己的每一步都不出所料。
      自八年九月的那场刺杀后,尉迟宴便未曾踏出过“沧浪”半步,苏梅当然也未回苏州。碍于阵势,苏梅不曾进入小楼地界,韩忠彦等人的一番忙碌却逃不过她的眼,可算见识到了什么叫运筹帷幄,什么又叫算无遗策。苏梅觉着很是失败、不甘。她未曾见如此不把自己命当命的,却知他有这个本事——是,这个人根本用不着她保护,而她能做的亦顶多只是挡暗箭而已。
      现下他说“也当是苏姑娘离开之时了”,那之前算作什么?因为祖父的渊源,由着她胡闹?
      你顷心相助,人家却不领你的情,甚至早做好了套让你钻。一腔热血,却被人当作了猴儿来戏耍。
      一时骄傲、怒气上冲,苏梅脱口便道:“我走与不走是我自个的事,与你何干?你要寻死,随你。我便是不容别人杀你,你又能奈我何?”
      尉迟宴哪里料到苏梅因他一句话会作此想,只是暗自摇头苦笑。当初他确是想借苏梅江湖中人的身份搅乱章惇的局,却不想苏梅的执拗骄傲远超他的预计。汴梁现下这摊浑水,一旦踏入便脱身不得,他不能再拖旁人下水。何况苏舜卿与他的确有渊源,他的孙女尉迟宴说什么也是不能不顾及的。念及此,自嘲一笑,他自己却是早已泥足深陷,甚而——万劫不复。
      张祈、于省身、苏辙……在他控制不了局面之前还能送几人出这乱局?
      尉迟宴想着如何向苏大小姐——虽非刻意,他确是在不觉间将苏梅有别于江湖女子的。说明现下的局面,自是无法觉察出什么异样。
      而苏梅虽耳听得楼外有人,却不告诉尉迟宴。她是赌上了气,偏要叫这机关算尽之人欠她一次情。只待着敌方杀至,救他一命,一挫再一救,看他还有何话可说。
      尉迟宴知道,此时对于苏梅只有把话挑明了说,但若涉及政局只怕一时又说不清,只得道,“阿良平素沉稳,苏姑娘若不现身,阿良确定我没有危险是不会走的。来人可将他引走定是有些原因的,只怕是秋水中人,更只怕是‘五儒’之一。五儒并非个个都有深交,长期分头在外,闻名不曾见面居多。而与阿良相熟的,只有阿俭。”
      “啪啪啪啪”,窗外忽有人附掌,“‘秋水’这几年,小人一向佩服先生料事如神。曾在先生手下工作,是我之幸。小人没读过什么书,也就只会料事如神这个词了。先生当知,我是为何而来。”话音未落屋内骤然灯灭,一蓬金针已是破窗而入。
      苏梅是早有防备,挥袖隔开,伸手便要拉尉迟宴,不想却拉了个空。心中正自惊疑不定,尉迟宴沉静的声音已自屋角响起,“自是欲吞并‘秋水’。最省事却也是最不智的方法是杀了现任执事‘蚩尤’,由圣上出面让章惇取而代之。”
      屋外的俭四此时倒也不再急下杀手,反问道:“先生焉知我不是来杀你的?”
      “不会,你不会杀我。”尉迟宴竟是淡淡一笑。
      仅管此刻尉迟宴身处暗室,俭四苏梅却都觉出了他的笑意。淡如春风,却极是笃定,说“不会”的笃定。那是俭四甚至苏梅都甚为熟悉的。
      俭四心中不由一凛。
      他知道,只有生擒尉迟宴,使己方有所恃,才可能在将来的交涉中与“秋水”站到平等的位置。然主上已无时间等待,苏梅的存在又是他错失这次最后的机会。
      直接对上尉迟宴,这是他此前希望尽力避免的局面。
      算上这代,“秋水”已是久历风浪,不论遇到什么,都过来了。群龙无首,将军无兵,政局动荡,高层背叛,甚而是诸难齐至,俭四都清楚地记得,从未有过什么能打碎先生脸上似乎万年不变的沉静与从容。
      那时的俭四以下属的身份站在他的身后,目视着敌对者恐惧的颤抖。
      而现在,处于那个位置的是自己,尽管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
      尉迟宴悠悠然道:“一个死去的‘尉迟宴’没有任何价值。然,若可以药物控制‘蚩尤’,收为己用,则最好不过。便如当日雁门的毒,毒性不大,见效却快,且能使人上瘾……”不急不徐,说话的语气便似此事与自己全然无关。
      风移影动,云层散开,惨淡的一轮月便自挂在天边,晕得天空半边淡青。却也叫那黑皴皴的屋子亮堂了些。
      有一丝的月光正照到尉迟宴所站的角落,俭四恰能瞧见他的半边侧脸。
      淡淡地扫过一眼,也不见多么凌厉,却不由让他自觉愧疚而低头垂眼。待到惊觉,猛的抬头,方觉那人似根本不曾看过他一眼,不由心中又是一阵自嘲。
      俭四故作惊诧,“那么先生当日并未中毒咯?”忽而恍然附记掌,“是了,若非如此‘秋水’早已归降朝廷,怎会如今这般里外不是人呢?”
      虽然面上带着笑,甚而这笑中都透着些无意间从尉迟宴处模仿来的影子,似大局在握的淡定从容,但俭四清楚——自己的掌心是潮湿的。
      尉迟宴闻言冷声道:“‘秋水’既有监察之职,注定便要为多方忌惮。是去是留,非一人可定夺。”那笼在光晕里的半张脸却仍是波澜不惊。
      突然发难!
      俭四借着光亮瞅见尉迟宴所在,手中不停,金针以满天花雨的手法直打向两人藏身之处。
      眼见得暗器如织网般密密地向那个人影罩将下来,俭四忽地一怔,他是否在不觉中已存了要他难堪的念头?
      或许是的,只因那人一贯的淡定与从容,在很早以前就存了想打破他万年不变的沉静的念头罢。
      他越是事事处变不惊,旁人变越是想生生把他脸上那张画皮撕裂而显出常人般惊慌无措的快意。
      俭四不知不觉中为自己的行为找着理由借口。
      屋内地方狭小本不利躲闪,苏梅就地一滚,扯着尉迟宴袍袖避开来针,听声断位,运足内劲,扬手亦是一把暗器打出。尉迟宴一动,想要阻止已是不及,窗外俭四却是一拧身轻巧避过。苏梅冷哼一声,“这叛徒可无需你担心。”
      尉迟宴不以为然,“既是混入,有所保留当是自然。”向着窗外俭四道:“你与阿良既是昔日同窗,旧时情分当是要顾念的。”
      俭四一哂,他竟到了与一个卧底谈情分的地步么?“昔日同窗,如今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先生今日若可逃出生天,或可于南熏门外为其收尸。”语气刻意地轻蔑与不屑。
      尉迟宴贴墙退到死角,闻言目光随之一寒,“我始终不曾抱有‘秋水’未被渗透的幻想。”
      俭四闻言一震,此番计较他竟是早知道的!心思急转:那么,以往有多少城内的情报是尉迟宴想要他知道而通过自己透露与章惇的?
      俭四从来都不只是杀手。
      章惇把他当作卧底培养,而“秋水”虽名谓“五儒杀”行动之中分析应对布局谋划诸多要求比之一般情报人员只高不低。
      他习惯地审时度势,习惯地分析敌我。于是听着完全无关的回答本能地觉出恐惧,是一举一动都脱离不了别人掌控的恐惧。或许他或许他身后的人,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却在未察觉之时早已落入了尉迟宴的毂中。
      俭四首次将自己推到敌对的位置上时才发现,要面对这位平素温和谈笑手无伏鸡之力的“蚩尤”须承担多大的压力。
      “决非易与之辈”,是章惇早先在他打入“秋水”之前便告诫过的,可章惇自己是否了解这“不好相与”的程度?
      主上若想真正控制住“秋水”,此人决不能留!
      杀心顿起。
      尉迟宴背墙而立,此时若要杀他须得探身入屋内,他俭四可没那么傻。心念稍动,侧身腾起,倒勾檐上,扬手打出的已非金针而是味了剧毒的铁蒺藜。
      俭四暗器出手尚未听得入肉之声便先觉出不妥。果而,“叮”的一声,一点银亮迎面而来,俭四腰上用劲,向后一仰避了开去,这才看清原是支黑杆白羽的小箭。他方才只求立时杀人,未想敌人会有力反击,自是不曾考虑受到敌袭如何闪避。俭四未及细思,二箭已然跟至。虽比之前一箭高只了一寸,俭四却已无法后仰避开。提气前翻,堪堪踏上箭杆,三箭又至。
      第二箭力尽将坠,俭四无从着力,只得凝力一掌拍向来箭,借势后跃着地,晃了两晃方才立稳。为箭中所挟劲力所伤,一时挪不动半布。局势忽转,他此时已成强弩之末,不由微闭了眼,等着取他性命的第四箭。不禁自嘲冲动莽撞。少了方才一击必杀的势,对尉迟宴,他没有半分胜算。
      四箭未至,却是尉迟宴淡淡开口,“章惇为地是情报而非灭口,你莫要忘了此行目的。”
      俭四蓦地把眼一睁。只觉着这句话从任何人口中说出都不会如此讽刺,偏偏尉迟宴说话并未与往日不同。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口气。平日里他们处理不当时他也便是如此申饬。
      “你跟了我五年,也当知我的为人处世。现下只要你带句话给他:尉迟宴不想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这可算是恩断义绝?俭四自己都觉着会有如此想法着实荒唐。只是因为那个被出卖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被出卖的样子,甚而方才象弟子出师一般对自己做最后告诫?
      尉迟宴随手抛出一卷纸张,见俭四接了,方才又道:“尔来之时,误触机关,楼外阵居已变,循此图可出。而后两张名表,代我交予你家主上便是。别再做多余的蠢事。”
      或是因为他始终是知道自己身份罢。他并不怀疑尉迟宴是确知他背后之人的。这汴梁城中忌惮“蚩尤”若此的又能有几人?现实是,自己自始至终从未掌握过主动。所以几句话攻心扰敌,三只箭气势夺人。终究,还是小瞧了先生。这个“蚩尤”是早布好了局,专等着收线。
      苏梅在尉迟宴授意下射出三箭后便难得地保持沉默,未发一言。
      尉迟宴却不由地微微一叹,他要做的只是措了他的气势,让谈判成为可能。如此,而已。
      如以往被批评后的一句“多谢先生”俭四终是没有出口。从此是敌非友,从来是敌非友。
      俭四强撑出了韩府,晃晃悠悠拐过街角,却是再也耐不住,扶墙吐出一口血沫,脸色煞白……

      这一日,章惇跟在一身云缎锦袍的少年后面,半路弃了车马,步行往东都外城而去。
      那赵煦终究小儿心性外加娇惯,未行多远便觉着累了,偏生心高气傲不愿再行车马,口中不免抱怨,“这‘蚩尤’怎生古怪,定要在此处议事。”
      章惇自赵煦亲政以后颇为赏识,官运正隆。虽向来手段狠戾不留后路,个性豪俊博学善文终是事实,并非机巧无谋之辈,当下便对赵煦道:“‘秋水’如今去留未定,上不可犯险入赴其处,他亦不会信任我等。这护龙河畔地域开阔,暗中派人远远守着,无人可窃听,两方又都可进可退。单看此人择的这见面之处便可知其人绝不简单呐。”
      赵煦听爱臣如此夸赞自己忌惮之人心中不是滋味,冷哼一声,“你对此人道是颇为欣赏!只可惜他是那韩老儿门下,本事再大也不为我所用。”
      章惇似是未觉出语气有异,只目光遥远望向前方。
      赵煦久不闻其声回首相询,见其目光怔怔,不由跟着望去。
      这外城城壕曰护龙河,阔十馀丈,濠之内外,皆植杨柳,粉墙朱户,禁人往来。[2]虽只二月,护龙河边已隐隐有绿,细枝抽出点点嫩芽。有一灰袍人正立在垂柳边凝目向此处看来。
      赵煦隔着老远打量他,虽是灰袍却显得极为干净,清若莲,孤似梅,颇有一番疏淡轻隽。便这么隔着来往行人翻滚着的尘嚣与他冷冷地对视着,目光却似是要穿透而来……赵煦禁不住驻了足。可转瞬间,先前一切感觉却又消散无踪——不过淡如烟菊。
      分明丰神如玉,偏偏风华内敛。赵煦忽而生出一种怪异的想法,若是此人不欲见他,便是人在眼前他也不会觉出他的存在——他方才那是刻意为之。十年来的磨砺赵煦也算阅人不少,他不由感慨:汴梁城内尚有如许人物!
      “韩师朴可不及此人。”想到那位儒雅老臣,赵煦由衷评论。
      “他是韩相门下却非师朴门下。此人是韩琦的义子。”便是狂放如章惇,说到韩琦的名字时都不由带上一丝神往。
      赵煦听得一颤。身边很多有些年岁大臣在提到韩琦时,那种恨不相识却悠远怀思是赵煦所不能理解的。他隐隐觉出,韩琦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一个他永远无法参与其间一去不复返的时代。那是属于他父亲的,属于那些早已死去却化为传奇的上一辈的,甚至是属于坊间流传的,但从不属于他。
      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却可以是那则传奇的经历者?带着说不出是怨是妒的情绪,赵煦走近些看,似乎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与他早先料想的并不一样。思虑过重的人不都早显老态么?为何他却显得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年青?报告上分明地写着:时年二十有八。比他大了十岁。只比他大了十岁,却已掌控“秋水”这一势力足足一十八年。
      章惇亦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韩琦晚年所收的义子。尉迟宴着一件似捣了千遍的泛白灰色旧袍,正遥遥向两人一揖。说不上庄重,就两人的身份而言实是轻慢了。除非象方才一般有意而为,他始终将自己掩藏地极好。
      “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章惇记得这是欧阳修给韩琦的评价。就他安插的细作汇报,眼前此人未尝当不起。他同样清楚地知道,尉迟宴与韩琦是不同的。即便一般的风骨清隽,他们实是很不相同的。他不由想起了四年前辽朝的那场动乱。
      当年他在黑水谷峭壁上题字留念后,苏轼曾拍他的肩头说他今后会杀人不眨眼。呵,是因为他对自己狠绝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所以也不会在乎别人的性命么?虽然不同,章惇却知此人比之自己尤甚。
      赵煦薄怒的声音让他微微回神,“‘秋水’这是铁了心要叛出朝廷么!”
      章惇暗道不好,陛下也忒得急躁了,这一声问下去即是摆明了不想让步合作,尉迟宴若稍有不臣之心即便是原本未想,也必会不利于陛下啊。
      果然!尉迟宴蓦地一抬眼,望去竟是一片森然,看得两人一惊,“阁下莫忘了‘秋水’究竟何人所创。”忽又复轻轻笑开,“阁下若是一意孤行,这‘叛’与‘不叛’又有何区别?”天子一怒之威,震慑的从来就只能是忠君爱国之辈。莫非秋水既是朝廷所属,就理当被牺牲不成?
      这一下连消带打,非但避免双方不欢而散,更是扳回主动。章惇见尉迟宴谈笑间气度从容,对着身处高位的两人竟丝毫不处下势。都说像由心生,在其位,当是惯于阴谋诡术的,于其相貌却不显丝毫的深刻。言辞亲切却无半分亲近,反而隐隐生出超然之态。不由暗叹——后生可畏。若由他下去非但自己讨不了好还要将已抓到手的再赔进去,赶忙给赵煦打眼色。
      小皇帝到底还是欠缺历练,虽也觉出些不妥却仍以为自己占着上风,看着章惇的示意也不敢不与理会,只当是见好就收:“孤便依你三个条件,以慰卿恪守‘秋水’十年也罢。”言下之意便是要用尉迟宴之命换得“秋水”得存。赵煦一时得意,连自称也加上了。
      章惇暗骂小皇帝坏事——陛下你这不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么?陛下的心思永远难以估量,尤其当这位陛下还是一个孩子——一个经历了许多,压抑了许久的孩子。确知陛下是决容不得尉迟宴的——处处猜忌,深恶旁人触碰自己的权利是上位者的通病——章惇深谙其理。
      却不料那边却似无所倚恃一让再让。尉迟宴敛了神色,低眉垂袖退开一步,作揖道:“不敢,只求陛下莫要食言。”

      翌日朝上,尉迟宴披发赤足素服上殿,立呈协定三条:其一,三年之内不得妄动兵伐;其二,对新旧两党一视同仁;其三,不得残害秋水留下之人。
      以举国之民为证。
      赵煦沉默不语。章惇当堂斥责,“罔顾礼法,藐视皇权”。
      宴含笑对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洒然离去。

      韩忠彦散朝之后立即去了小楼,尉迟宴正等着他。
      一足尚未跨进门内,便抢先道:“这便是你的转嫁之计!自己往明处那么一站,一了百了?君子不立危墙。你这书都读哪去了!”
      尉迟宴轻轻一笑,握住韩忠彦的手,把他拉到椅子上坐好。又上了杯茶,方道:“韩大哥不知么,子清并非君子。”
      韩忠彦微微一谔,怒气过去已然回过味来,涩声道:“那阿祈呢?你送他去辽朝,没了你在这里牵制,辽朝那里哪还容得了他?”
      尉迟宴双目微垂,用盖子拨着盏内的浮叶,“师朴多虑了。张祈已经殉职。”他望着楼外的花木,眼神有些散,声音平静到麻木,“‘秋水’所有的档案里,新晋太封张祈于辽朝实施‘参商’被俘,自尽殉国。”
      韩忠彦不想他会如此决绝,违背初衷地生生掐断张祈一条生路。他知道尉迟宴的痛苦,却无法想象说出这些话时他如何克制方能不表现出来。
      诚如他所言,子清一向是最功利的,一切决定都保证了由最小的牺牲获得最大的利益。
      相较于政权的平稳,张祈甚至尉迟宴的个人性命都微小到不值一提。
      韩忠彦知道每次只要是在这楼中见面,他一定便是那个从容淡定的“蚩尤”。无法想象,不久前他才以一种强势而决绝的姿态斩断了自己和张祈所有的退路。韩忠彦记得他曾言说要叫官家有所忌惮的,但不想是以如此不计后果的交换。
      “你可曾想过,这三年中,你将面对什么,三年后,你又当如何自处?”韩忠彦吸了口气,又复吐出,“你宁可将自己逼入绝境,为何不愿选择后退一步?”
      尉迟宴笑得一片淡然,“无处可退不是么,我们身后,‘秋水’身后,站了太多人。”忽又拉过韩忠彦道:“师朴且看,刚到的消息呢——形式并非对我们全然不利,不是么?”
      韩忠彦取过方才一直搁在案上不曾细看的密报,却是那日一会后,章惇曾向小皇帝进言,要求罢黜韩忠彦。赵煦却摆摆手回了一句“忠彦无他,不须尔”。当其时,曾布亦在边上,附言“其人颇近厚,在元祐中无过无可去之理”。
      韩忠彦亦笑,“想不着愚兄我竟得如此评价,诚然愧对先父。”
      尉迟宴道:“只消师朴你在枢密院平稳地待下去,子清便是当即辞了这‘蚩尤’一职又有何妨。何况尚余这三年时间。”这三年的整顿之期,既是赵煦之于大宋,亦是尉迟之于秋水的两利之举。韩忠彦如何不知?只是不知当如何开口。尉迟宴知其所忧,径自截过道:“三年期满,若天家当真放心不下,子清自当以死相谢。若,若是侥幸留得性命,便随阿梅往姑苏小住写时日,见见真正的沧浪亭。”
      韩忠彦先是被他说得心疼,待听出后句的意思不由大觉宽慰,想问一句“苏姑娘可知道”,但亦知前途难料,此时所想终做不得数的,一时怔怔又无话可说了。

      元符三年,尉迟宴慨然应诺赴死。忠彦以官职相换,赵煦终留得尉迟宴一命,令其终身不得踏入汴京一步。
      汴京中余下的三儒及于省身坚守着茶楼的最后据点,在不信任中周旋,度过了风雨飘摇的四年。
      元符五年赵煦死于酒色过度,赵佶继位,改元建中靖国。二月,重启韩忠彦,任门下侍郎,四月迁右仆射,十月,拜左仆射。同年同月,曾布升任右仆射,“龟鹤宰相”,并称一时。
      “秋水”以徽宗初期屠杀五百乞丐,抑制有利蔡王赵似[3]谣言散播,为赵佶信服,正式完成了他的回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