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余势 ...

  •   建中靖国二年的那场亲事轰动汴梁。
      韩相门下典签娶了蔡尚书之女皇帝的干妹妹,大红的花轿绕着汴梁转了半城,一路唢呐吹打,满城飞花。仪仗一队队铺张开来,便是普通王公嫁女也是及不上这等的排场。
      知道些由来的说:尉迟子清虽官职不高才情却是一等一的,又是昔年韩琦的义子,娶了蔡娘原也算不得高攀。
      知道些内情的说:赵构嫁得好妹妹,收得好嫁妆!
      苏梅坐在胧烟阁二楼的木栏边望着街上的路面,轿子一路行过,炮仗燃尽后的红纸在青石路上积了厚厚一层。她似要透过这层层的纸屑看出尉迟宴方才骑马踏过的足印。
      良久,目光收回,看着青瓷茶盏中半浮的香片忽觉烦闷异常,轻轻推了开去不再看它,她这算什么?
      于省身将茶盏重又注满,往她跟前推了推,道,“你却又是何苦?”
      苏梅望着街上大笑,“不错,尉迟宴。你又是何苦!”于省身无言以对,呷口茶水掩了过去。赵佶并不信任他们,这已是公认的秘密。便是他再娶十个八个蔡彮也无济于事。原本就是互相利用,这番做作又是何苦来哉。可但凡是戏,偏偏,又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苏梅记得,年前尉迟曾说,“阿梅你走吧,你已帮不了我。我已亏欠良多,不敢再负。”于是,他娶了蔡彮,一个他能用来牢固与天家关系的筹码。
      尉迟宴,你的心太大。大得装得进天下,却注定,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
      苏梅想着,便又笑出声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也罢,你既不敢相负,我便要你永生难偿。”
      于省身听得心惊,赶忙伸手把临街的窗合上。也知多说无益,只是连叹息亦是无法。
      苏梅却仍是盯着街口的方向,目光仿佛透窗而出。
      你要的我定然会为你做到,你需要却没说的,我亦双手奉上。
      只是甘愿,与你无关……

      汴梁外城。水清园。
      苏梅兀自立在墙头,水红的衣衫掩去了伤口渗出的血色,却衬得脸色益发苍白。
      顺目望去,可见院中一桌,一人,一手执杯。月光下显出无比的寂寞。
      于是,前一刻连战十多名内殿直好手的厮杀都仿佛在这瞬间远去。
      苏梅从未见过如此的尉迟宴,他本应是洒脱于世的,没有什么可难得住他,偏偏却要自寻烦恼,旁人焉能解得。
      尉迟宴知道苏梅就站在他身后。他不回头,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喝地很慢,却一刻也不停。
      苏梅就这么眼见着边上酒坛从满到空,酒杯从空到满再到空。
      她忽而生出一个念头:他或是真心想留在这地上的,他生怕自己和这凡尘的最后维系一断便再也撑不下去。
      心念电转间,她手一动便抢过了尉迟宴手中的杯盏,一仰头,喉头一阵热辣。
      原来,这清淡如梅酒也可以喝得如此之苦……
      尉迟宴由着她,只是自顾自地再抱过一坛来。苏梅见他不阻止便就陪着他一起喝。
      苏梅的酒量本不及尉迟宴,受伤在先喝得又急,不大会便双颊生晕,“你,你即如此担心,当初又何苦故意遣他去辽朝……你千万别和我说是不愿他卷入党政之争……我才不信!”话愈多,却也语无伦次了。
      “你明知他是不会叫你涉险的,即便是那天故意激他……你明知……这天下兴亡本与你无关,什么秋水,什么蚩尤!韩琦老儿便是当初予你有恩,这些年早该完了,你说你这是何苦!为了那个虚伪无能的赵佶么,还是那些向外族摇尾乞怜的苍生?”
      尉迟宴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拿过她边上的酒坛,冷声喝道:“你喝醉了。”
      苏梅喝完了杯中的,想要再倒,却不见了边上的酒坛,懒懒笑道:“是啊,可你还醒着……你从来都是清醒的,从来都看得很清,你便不能糊涂一回……你要保的我帮你保了你要杀的我也帮你杀了,你看,我把你的寒玉令都拿回来了,”说着,手一松,一路紧攥在手里的玉牌便这么掉了出来,泛出一片冷光。
      袖里腕间血迹蜿蜒,一滴滴溅到玉上,苏梅只作不觉。只抬头盯着尉迟宴,眼睛黑亮得不像话,“跟我回沧浪亭好不好?像爷爷那样隐居起来不好不好?”
      许是苏梅当真醉了,这样的话清醒时她是决计不会说的。可谁又是醒的呢?尉迟宴摇摇头,将手里的那坛酒一饮而尽。
      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
      头顶暴出一蓬蓬烟花,流光溢彩不过转眼没入黑暗,却终有那么一瞬明晃晃的印上两人的脸。
      这一日,正是上元节。

      辽朝。
      杜如给江平笙开门的时候便瞧出他眼里有一丝异样,心中蓦地一突,即便不明究理到底是在了意。
      周宅被毁后江平笙为他们在原址重建了一处小院,却是依了东京常见的格局,外间字画后还有一进。待两人进屋,杜如便隐在门后,留心不叫影子印到上面。里面谈话声压得极低,然杜如终非寻常妇道人家,虽只言片语却已足以知晓大概。
      忽闻得里间一声脆响,恐是张祈失手打翻了茶盏。随即便闻江平笙略略拔高却又刻意压抑的笑声,“这对子豫而言,尉迟重掌秋水岂非绝好的消息。”
      沉默,压抑欲破门而出。
      就在杜如以为谈话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张祈低沉的声音传来透着不容辩驳的放弃,“为江先生你工作的是董居庸董谦和,哪来的子豫?”
      几乎是立时的,江平笙笑了起来,“不错不错!宋朝的细作来报说,大安五年,太封张祈便已确认殉职。”话风一转,又冲张祈道;“看我说这些做什么。近年来对内肃清董先生居功至伟。平笙在此先谢过了。”衣料摩擦,他言毕竟一揖到地。
      张祈也不来扶,江平笙自讨没趣,好在也习惯了,自己直起腰来。若是放在从前张祈不是避不见客,便是听他把话说完便下逐客令一句也不多说。
      偏偏安排他去杀的人一个不漏,一个暗探生生被他充作了杀手。
      大约杀的都是辽人的缘故罢,江平笙在心底冷笑。辽朝便是人手奇缺,这上了等级的机密也是不可能给他知晓的。用他不得,也杀他不得。他张子豫当真是做到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走出院子,江平笙知道自己将不会再来此处。这僵持,如今只怕终是要到头了……
      暮秋的最后一日,江平笙收到了张祈的死讯。

      那日张祈忽然间精神大好,说要到院子里舞会剑。杜如这半年来提心吊胆的,此时也松了口气,欣喜地为他拭了剑送到手上,一如当年。
      张祈谢过,左手反提,一抖一抛间长剑脱手,随即飞身而起挽出一道道剑花。梨花树下青衣翩然,剑尖挑刺回转间竟显出说不尽的缠绵。
      这套剑法从无到有,杜如见张祈使过无数次,却从未有一次及得上这次的完美,仿佛倾注了一生的眷恋。却又如此决然,决然得让人妒忌。
      张祈在嚯嚯剑风中看到阳光透过枝杈剑影绝望地洒落,忽然明白了尉迟宴那时的眼神。那是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如此的无奈,是堪破世间一切的寂灭。筱宁、杜如皆是如此。逆流而动,人生又怎得如意?
      昔日读书练剑许诺犹在耳边,终是故人已远。
      秋水的几起几落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刻意忽略,当尉迟决心倾一己之力担当时他已便选择了自我放逐。
      现在,他们都放过了彼此。惟愿来生,得菩提,明澈无暇似琉璃。
      长剑哐啷落地。满地犁花如雪,便如他眼中的那点神光一般云流星散。
      南风过处,庭院寂寂。

      东京汴梁。
      尉迟宴只觉一时的恍惚,手抖了一抖,青瓷茶盏跌落案上,滚了一圈后摔碎在地。满满一盏滚沸的茶汤泼在灰布袍上,浑然不觉。只那么怔怔盯着桌面上的水渍,蔡彮闻声进屋的时候尉迟宴正自失神,以为他烫着了,忙去挑那片衣摆,却不想触手已是冰凉一片。尉迟宴似这才回过神来,对她歉然一笑,“许是近日累了,老心不在焉的,我去寻件干的换上。”走出两步,仿佛想及什么,回头冲蔡彮又道:“宴小小典签,家中不备贴身仆婢,诸事皆劳烦夫人了。”
      蔡彮张了张口,终是忍住,什么也没说。
      待到尉迟宴出来,已有小童在一边侯了多时,报说韩相来访。
      尉迟宴往前厅,蔡彮转身备水,两人似同时忘了方才,默契异常。
      韩忠彦立时长身而起,道:“朱太妃,殁了。[1]”
      尉迟宴撩衣坐下,“赵似已不足为患。”却是刻意不往下说。
      韩忠彦盯着他道:“蔡王集团瓦解[2],对我等而言并非好事。”鸟尽弓藏,尉迟又怎会不知?见他不语,韩忠彦兀自续道:“子清当思考退路了。”
      尉迟宴洒然一笑,“何必?”
      终不过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再无他言。
      这一年的冬来的格外的早,第一场雪悄然而下,天地默默无声。

      辽朝院内。
      杜如凝立树下,举首,透过枝丫望向天空。
      终止不住眼泪盈满,溢出,滑落,没入鬓发。
      看着张祈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眼睛阖上的一瞬,杜如知道自己是恨着那个远在汴梁的人的。
      七月之后杜如诞下张祈遗腹子,取名迫骆是为“破落”。
      七年后,张迫骆凭母亲回忆将张祈“宛陵剑法”改创,去腐留青,招招杀招,更名“醉破落”。同年杜如去世。
      十七年后,张迫骆携“醉破落”重返中原,出入江湖,得“落魄剑”称号。
      次年尉迟晏于钱塘遇刺身亡。
      有见着尸身的江湖中人大惑不解,其左手一指骈伸,似是一种剑诀,只是不知其为何凝而不发。
      “红尘”一式,终未出手。张祈所创“宛陵四式”从此绝迹。

      苏梅在寒山寺外的松树旁遥望钱塘。
      耳边仿佛尚有尉迟当日的哂笑,“苏姑娘莫非还未明白,此事早非江湖中人可以介入。”
      [我有留下的理由,只为四个字“义所当为”。]
      “无非善类,何义之有?如此言重,子清担当不起!”
      [秋水所为,份属国家大义。]
      “非也——”却并不往下说,“终有一日姑娘会明白的。吾非仁人义士,不曾是,更不会是。”
      …… ……
      昔日累累的血债,他现已还清。
      于是苏梅笑了,迎着风,仿佛那汴梁城外二月里满山的茶花,散落着凝住泫然欲泣的瞬间。又似滚滚红尘,不。绝。不。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余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