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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式 ...

  •   宋哲宗元祐八年,东京汴梁。
      “嗤”地一声,一支黑杆白翎的小箭穿过街上毫不知情的行人头顶,没入对面的重重屋瓦之间。原本伏在檐上之人连哼声都未发出便已翻倒。又是一箭破空而至,堪堪钉在尸身之后,阻了这尸体下坠之势。因此一阻,尸身右手翻覆,显出掌中握着的一只雕花吹管。
      苏梅将小弓收好,缚在肩上,丢给一边战战兢兢的店小二一大定银子,转身下了茶楼。那小二直至苏梅水红色的裙角消失在楼梯口尚未回过神来。捧着那定银子,脑中只剩方才那抹红色的倩影,以及转身时旋风带起的面纱后那惊鸿一瞥的面容。
      一到街上,苏梅习惯地压低了柳笠。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不远处缓缓而行的灰衣人身上。一切正常。
      雕花吹管,没有鸟兽。那是苏梅今日射杀的第三个人,雁门,却非“五禽”之一。不然,她亦无法确保做到无声无息不惊动到前面那人。
      望着长街之上一袭灰衣茕茕独行的背影,苏梅莫名地起了恼意。这人,他究竟知不知道现下有多少人要杀他,居然还在大街上瞎晃!
      才四天,她就阻止了大大小小一十九次针对此人的暗杀,其中许多武功路数决计不是中原所有。今日这是连雁门杀手都出动了。
      虽早知此人身份,苏梅仍不由一声轻叹。这年轻人削薄的肩上怎能担得着许多,叫这些势力不得不除之而后快。
      思忖间,见前面那人停了步子,苏梅不欲他知自己存在,侧了侧身,假意挑选边上铺滩的东西。余光瞥去,原是被一卖豆子的小儿扯住了衣服。
      苏梅知道,这些孩子在汴梁随处可见,在京城人眼中,这些孩子便与乞丐无异。家中大人慕汴京繁华,不远千里而来,才发现盛世之下亦非人人得以立足。汴京对乞讨控制极严,隔些隔时日便会捉些乞丐逐出京畿,却并不送遣原籍,反成流民。为免驱赶,这些人便煮些豆子香干之类的小吃,让孩子去卖。又因汴京酒楼茶肆实多,亦作点心生意,孩子们无处可去常常在街上扯着行人叫卖。久而久之,京城人士远远见了这些孩子便纷纷逼开。
      且看这次第,书坊画摊间宝马香车玲珑,不染白衣步履匆匆,步摇佩环叮咚。何等的风流都雅!
      这个浮华的东京汴梁呵,富贵泼天,文采风流,人人争著白衣,当真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浊”。凭谁见,那白衣之下的挣扎?
      尉迟宴住了脚步,笑了笑,拍拍那孩子的脑袋,掏出钱来买了包笋干五香豆,那孩子一叠声地道着谢跑远了。尉迟宴随手打开纸包抓了几颗豆子送进嘴里边走边吃。
      苏梅见状摇头又是一叹,这个‘蚩尤’啊。眼见他走得几步并未有中毒之征,这才放下心来,买下方才把玩许久的黄玉短笛,远远跟在后面。
      这一路,至尉迟眼拐进街角一家茶楼,相安无事。
      踏进茶楼,尉迟宴不由微微一笑,“审言可在?”
      于省身正给几个熟识之人分茶,抬头一见是尉迟宴,当即迎了上去,“子清来地可巧,我这刚进了新茶,君山白豪啊。”说着便往楼上雅座引。楼厅几个老茶客见状纷纷大笑,“审言的茶友来了没空招呼我们这些‘牛饮’之徒喽。”“正是正是,往后可得瞅准时机待他俩斗茶之时再来,定有热闹可瞧。”又有人向边上不常来的解释,“兄弟莫看方才那人年少,这茶水功夫不在于老板之下。”没两句,话题又转到了近日的吃食之上。
      楼下正自谈笑不绝,于省身吩咐小厮守在三楼口,莫让闲人靠近。
      一入雅间,于省身便不复笑意。
      “秋水”高层为防被一网打尽,便是例会都不允“六相”同时到场。两名高层人员楼外碰头,今日之紧急只怕是关系到“秋水”之存亡根本,不然以尉迟宴之谨慎,断不会冒此风险。
      于省身一甩衣袖,正色道:“子清你怎么来了?如今形势你又不是不知。”虽知定有要事,却仍禁不住如此一问。
      尉迟宴瞥见这小动作,知他着急,在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宽慰,“有些话要说。不待下次例会了。”
      “不是还有‘五儒’么?总好过你亲自来一趟。”这些天似是有人觉出了什么,连这茶楼都盯上了。派出查对方身份的人还未回来,这消息他便没告知别人。
      于省身的不安,尉迟宴看在眼里。能叫老道的情报人员如此,当是棘手之事。只是于省身不说,事情便应当还在掌控之中。他相信他。
      “这消息不可纪录,只可口传。阿祈不在,别人我不放心。”一贯的淡而沉静的语调,听了只叫人心安。
      情报组织中,“不可纪录”无非是恐往后授人以柄,多是不容律法之言论。而“秋水”创始人之一是本朝先皇,即便言论有稍过处,也是默许范畴之内。那么这“不可纪录”便只可能是关乎皇室了。
      念及此,于省身蓦地一惊,这可当真是关乎“秋水”存亡了。
      尉迟宴扶着窗檐望向楼外,云层似是比平日厚实些,“要变天了。”他顿了顿,又道,“大雨将至,恐,就是今夜。”
      闻得此言,于省身一震,不甘心地问了句,“后土的消息?”
      尉迟宴颔首,“届时四河水涨,船只太小,就呆在家中莫要出去了罢。”[1]
      于省身皱眉,“影响如此之大,不知何时水患得解?”
      尉迟宴道,“怕只怕那人急功近利,非但水患不解,更落得泽地千里。”
      于省身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方才又道:“此事你让师朴或子由过来一下也可,好歹他们也是朝中大员,要暗杀还要掂量掂量,动静不得太大。可你不同,一典签在这汴京消失根本无人会查。”
      尉迟宴又拍了拍让于省身不必介怀,他知道这位同僚是真的关心,“师朴子由只怕现下亦是抽身不得。况,有苏姑娘在,当无大碍。”
      “苏姑娘?”没用代号,是新晋杀手么?于省身不由又皱了皱眉。没听过有这号人物啊。
      尉迟宴似是知其所想,淡淡一笑,“是子美公的孙女。”[2]
      忽听得一声冷笑,于省身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第一个念头便是——方才那些全让人听去了!看向尉迟宴,想听他的决断。却见尉迟宴不慌不忙含笑而立,随即释然,转身望向门口时面上已看不出任何不妥。但见一头带柳笠的红衣女子俏生生立在门口,省到,这便是那苏姑娘了。
      且说以苏梅身手,要绕过楼梯口的小厮自是不在话下,伏在门外听了半天听得懵懵懂懂。忽然听到谈论自己,始知尉迟宴一路是装作不知,自己这一番动作只被人当作看猴戏。又气又恼,便欲推门而入。这甫入得雅间便又听尉迟宴方才那句,更是气极。开口便道:“原是将我的底细全打听清了才放心让我跟着。是啊,我怎就忘了,眼前这位可是天下情报的总收线人,汴梁之中又有什么事什么人可逃得过你的眼去!”
      于省身原以为,这苏梅甘愿躲在暗处护卫,纵然不是“秋水”中人,至少也是尉迟宴知交好友。此番话一出口,于省身不由大惑。转念一想,这苏姑娘方才说话之中涉及“秋水”隐秘,以尉迟宴为人,这诸般张祈尚曾不告知又如何会说予她听?
      尉迟宴却是不以为意,温言漫道:“苏姑娘只怕误会了,子清确是于三日前察觉姑娘所在。当时敌友莫辨,自是不好声张。姑娘的身份子清亦是昨日方才获悉。而今日长街之上姑娘跟在身后则是由此而知。子清决非有意戏耍相欺。”言毕递予苏梅一张薄纸,上面油迹斑斑。
      苏梅认得,那是用来包笋干五香豆的,不由一愣。见尉迟宴递着的手没有收回,不似玩笑,暗自戒备着,还是接了过来。只见纸张边缘有写有四字,“女巽,三丈”,墨色尚新,细若蚊蝇。始知那买豆小儿是尉迟宴布在己方的细作。暗中骂自己大意,叫人盯了半天上不自知,这一身的功夫倒算是白学了。又恼恨自己方才沉不住气,这下当真叫人看了笑话,便没再言语。
      尉迟宴见她看完了字条便取出火折子将那纸烧了。苏梅恍然——他之前未将条子毁了却是早料得自己会有方才一问了。想平素自恃甚高,旁人亦是多番夸赞,此时却是步步不出这人掌握,不由大感挫败。
      尉迟宴瞥一眼于省身,正色道:“现下,子清有一事不明,还请苏姑娘为子清解惑。”见苏梅并无部避忌,顿了顿续道,“这‘秋水’之事姑娘从何处得知,还请据实告知。”
      原道是这苏梅结义兄长云松外出办事,回程途中打尖,夜间打坐听得隔壁有人声却又不似本国语言。云松记得临屋是两契丹商人,深夜密谈定有古怪,当下凝神细听。两人不疑在宋腹地尚有人精通契丹语,又是小声谈话,丝毫不知隔墙有耳。
      云松听出他们竟是欲往京城谋害别人,一时侠义心起,使计将两人捉了。本待惩处一番了事,不料却问出这些隐秘来。方始知本朝有一“秋水”,世间有一“蚩尤”。感之不易,慕其高风,心向往之。本欲亲自前往相助,因苏梅从未到过汴梁吵着要去,缠不过这结义妹妹,又素知她心思机敏武功不弱,嘱咐两句便也由了她去。
      苏梅早知此事是定要说清的,方才便在脑中整理头绪,此时细细道出原由是不紧不慢、精简清晰。二人听着暗暗点头,交换了个眼色——不愧名门之后。
      苏梅眼见尉迟宴面色微沉,只道他担心此事泄露,忙补道,“这事仅我兄妹三人知晓,你且放心。”
      尉迟宴淡淡“唔”了声,道:“‘岁寒三友’,自是信得。”显然方才所想并非此事。
      于省身忽地想及一人,暗道不好。莫非师朴竟瞒到现在!原想当时情形大家都觉着暂时不说为好,四年过去全无音讯尉迟宴不可能不知,只他不说穿又无确断大家便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若在此时捅破却是大大的不妥。
      于省身急欲打断他思路却苦无借口,猛然看见窗外云层渐厚,暗呼庆幸,“似是真要下雨了,何时‘潮退’叫阿温他们来说一声就好。”[3]
      尉迟宴似是这才缓过神来,将一直扣着桌沿的手拢入袖中,微微一笑,“审言当知——没有必要的险,子清不会去冒。”这就是功利,便是牺牲也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博取最大的主动。他,当是明白的。
      “至于‘岁寒三友’好意我等心领了。是只这‘秋水’之事不是江湖纷争不宜深陷,姑娘请回罢。”尉迟宴开口拒绝可想而知,只是于省身不了他会说地如此直接,方要说两句缓和一下,那边苏梅已然开口。
      “如此,告辞。”不想苏梅拱手一礼转身便走。也是干净利落。
      于省身一谔之下便即愣住,“她……”跟了这些天,做了这许多事,会因为尉迟宴一句话就此收手?
      “她是个骄傲的女子。”尉迟宴淡淡接到,似有所感。况,她并未言明要回去。
      骄傲的江湖女子。不会知难而退。她要做的事便一定会做到,她认为该维护的便一定会去维护。人间正气,世间公理,仁善弱小。可惜,这些他尉迟宴都不符合。
      于省身一时未曾想到尉迟宴的这些考量,却在他望向门口的淡淡目光中看到了另一个人蓝衫携剑的影子。

      长街之上,尉迟宴依旧是不急不徐地走着。苏梅便在三丈之外,甚而连位置都不曾改变。
      不近不远的距离,路人不会注意,但他一定知道。她便是要他知道。
      天边的云沉沉压着,翻滚着,似有什么隐在其中,蠢蠢欲动,将出未破。
      “咚——咚——咚——”远处有钟声传来。一声叠着一声。
      似是听到了等待许久的号令,云层终是承不住重压,大雨倾泻而下。
      有备之人纷纷撑起油纸伞,或是以物为遮急走相避。一时间,街上除了衣袖便是尖顶,那不合时宜的钟声这时虽仍在敲着,却反倒不甚为人留意了。
      尉迟宴有一刻的失神,侧耳听着,细细辨认,终于确定那是自大相国寺而来的,丧钟。
      忽而觉出什么,尉迟宴向后退了一步,有东西自眼前闪过,一侧头,便见前边一人的伞面上钉着口亮晃晃的长针。
      雁门!苏梅一惊,袖中飞蝗石已向针来处打去。那放针之人一击不中,早已换过方位,飞蝗石如泥牛入海,踪影全无。
      雨势更大,密密麻麻地砸将下来,顺着风势,在空中折成一重一重地帐幔。
      尉迟宴当街负手而立,灰袍早已湿透,却不再挪动一步。只因这长街之上,已无处可退。
      瓢泼大雨之下,这条路上打伞的行人却反倒多了起来。
      青缎面,紫竹骨。
      自各处涌出,穿行在普通油纸伞间,向着街上一点渐渐靠拢过去。
      伞影重重。
      尉迟宴微微一叹。上头那位未及向晚便撒手西去是他所始料不及。与之相比,潜忍多年的某人在此时沉不住气又何足道哉?单只前面一条失算已足以叫他付出身死的代价。拢在袖中的手早已准确地扣住了那片薄刃。心中自嘲,自阿祈走后,这个动作竟能完成地如此熟练。
      青伞无声无息地漫向一点,收拢。
      苏梅一凛,已急向前掠出。青衣杀阵,阵散人亡。她怎容得这些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杀人!便是“青衣”与“雁门”联手都不中!
      衣袖一扬,又是一把飞蝗石打出。不料那些青伞并不受阻,进退之间竟将苏梅打出的暗器尽数避了开去,一个未中。
      青伞默默地聚拢,长街之上仅存的几个普通行人丝毫未察觉出异样。大雨无言地下着,整条街上静地诡异。
      苏梅掠至尉迟宴身后,一把扯住他长袍后领,足尖跟着就是一点。堪堪纵跃而起,青伞便已完成了最后的合拢。
      又是一枚长针,穿过重重的雨幕向苏梅提着尉迟宴的右手射去!苏梅身在半空,若不放手根本避无可避。尉迟宴眼瞅着长针将至,想也不想,抬手便替苏梅挡下这针。与此同时,苏梅已踏上一顶青伞。放眼望去,满街之上都是惨青的伞面。
      苏梅深吸一口气,提着尉迟宴便欲再度跃起,忽听得尉迟宴喝道:“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苏梅面上错谔未敛便已会意。水红色的裙角漾起,踢飞足下一顶青伞便向尉迟宴所道方位踏去。
      “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左,右过左,左就右。……”尉迟宴淡定沉静的声音不断传来,苏梅依言而行。踏罡步斗,左旋右转,青衣杀阵竟丝毫奈何不得,任她踩在足下。
      水幕微希,暴雨渐收。
      苏梅一时好奇心起,摘下头上柳笠向身后一处掷去。柳笠甫一触及伞面,以那顶青伞为中心便暴起一圈白光,柳笠之上已多出百十来个透明窟窿。苏梅不禁咋舌,足下却是再也不敢怠慢。
      时恰有人启窗观雨。但见一红衣少女在水雾迷朦之中踏青伞而过。衣裙翻飞,青丝微扬。宛如仙人登萍而舞,踏水而歌……(此情此景理当自动忽略某只小宴的存在^o^)
      破阵出街,正赶上迎面一骑疾驰而至,苏梅心中大呼“来得正好!”手下不慢,衣袖一挥把那骑手撂下马来。右手顺势将尉迟宴丢上马背,自己跟着跃上,在地上骑手的咒骂呻吟声中,一掌拍向马臀。
      疾驰中,苏梅忽地省起,自指点她破阵之法后尉迟宴便未再开口言语。心中惊疑不定,抓过尉迟宴左掌一看,果见整只手掌连带着袖口外的一截手腕都已青黑。五指指尖各有一道口子,深可见骨,黑血不住滴下……他本不会武,要能够神智清明地告知苏梅破阵之法,却也只有如此暂缓毒发。
      苏梅为之气结,怒道:“当真不要命了么!你不知就那破针还奈我不得!”左手连点,封住尉迟宴心脉,一手控马一手出掌抵住尉迟宴背心,将毒血自他五指的伤口逼出。坐在后面的苏梅看不到,在她说那两句话时,那个已神志不清的“蚩尤”一贯淡定从容的脸上显出一丝动容。黑血合着雨水一道溅落在马蹄踏起的泥花里。
      黑气随着毒血渐清退至手掌。尉迟宴虽脸色煞白却已然可以开口说话,“若换作你中针可保我二人全身而退?如此,损失最小。”不变的沉静而温润。马蹄声中苏梅却只觉得他略显虚弱的声音冷静地骇人。

      韩府院中,沧浪小楼。
      韩忠彦踏进小楼时尉迟宴正把玩着手中一枚长针。小楼虽处花木隐处,采光却是极好,苍白的手指间,长针乌黑,瞧得分明。尉迟宴见是他进来,微微一笑,云淡风清,全然不似刚从一场伏杀中死里逃生。韩忠彦回以一笑,带几分了然,几分宽慰,话出口时却已是古井无波,“太皇太后龙驭宾天。”他只是在陈述一则消息,一则两人都十分清楚的消息。尉迟宴并非身居庙堂,但他知道,后面不便言明的讯息已经清楚地传达出去。
      年仅十八岁的赵煦虚坐了九年龙椅,对祖母长期掌权、废止新法极为不满。碍于祖孙辈分以及祖母强势专断,始终有怒不敢发。朝堂上,虽有抵触,大抵还依从祖母的政治主张,任人唯贤。长期压抑的记恨却是时时胧在心间。如今掣肘不再,生杀予夺令行禁止的大权才算真切握在了自己手中,正是他斗志昂扬、励精图治之机。以其心性,自不甘庸碌无为,失去高太后压制的两党斗争在他的默许之下将彻底摆上台面。甚而不耐做戏,直接帮助变法派打压反变法的一干“腐儒”。
      历史原因,“秋水”在朝势力俱属这被打压之列。要通过以往的渠道让赵煦得到情报已是不可能。“秋水”若要在亲政后继续效忠,便只有从阴影里走到明处。
      暴露“秋水”全部势力向新一任“黄帝”示好,以证明自己的忠心日月可鉴?恰是先皇对皇权旁落的忌讳,要求“‘秋水’只向有实权的皇帝负责”这一遗言,将整个“秋水”推到如今这样危险而又荒唐的境地。
      “官家会如何看待先皇留下的这件‘遗物’?”尉迟宴一贯中正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丝戏虐。
      内部,尤其是高层,大换血是一定的。这对“秋水”基本工作并不造成影响。各个细作只需重新更换一套联络方式,甚而连上线代号都可以不改,他们根本就不会知道高层已起变动。
      但此次高层地震势必会改变“秋水”的职能,或者说性质。是否会加大对内控制力度,借“秋水”之力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肃清,目前尚无足够证据盖棺定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是不甘也不放心像从前那样,对内部官员“只进行粗略监查”。“产除异己”只是时间问题。
      韩忠彦苦笑几声,答了句不相干的话,“你若此时放手,家父怪不得你。”
      尉迟宴手中仍摆弄着那枚长针,闻言微微一动,终只是掉了句戏文,“吾非不知。但受先帝托孤之重,惟恐他人不似我尽心也。”这固然是信任,而这信任更是一张束人的网。觊觎‘秋水’的势力虽多,只要他尉迟宴不放,都止能有心无力。并非立场问题,而是不能。身处此间,自始至终他没有选择——现下要看得是师朴你们是否决定抽身而退。
      韩忠彦道:“我和子由是一个意思。既然当初爹选定了你,那么——”
      “让漂泊在外的船只停止捕鱼,只关心一下鱼群动向便可。附近的全部回航,准备交割。”尉迟宴沉声截过,止住了韩忠彦可能出口的大逆不道之言。
      韩忠彦惊觉鲁莽,原待就此应下,转觉前句有些不妥。若是他真打算放手,没必要停止在番国的活动。隐隐觉出可能的意图,似乎又全然不是如此。还是问道:“章惇若要控制住汴梁需要多少时日?”他想要放手的似乎只有汴梁。
      尉迟宴对他凭一句话便觉出这些暗暗赞叹,索性说明了,“高太后临朝时迁章惇知枢密院事,而官家虽明里不和太皇太后作对,对辽用兵却是早存了心思的,通过章惇在辽朝亦有一番布置。只在前期时,通过直属‘黄帝’的一处暗点,给与过一些帮助。那些细作与‘秋水’没有来往,邃躲过辽朝那场清洗。”
      韩忠彦此时方知张祈前往辽朝的目的远没有他原先所想得简单,而这所有的布局谋划却都是尉迟宴在遇刺后那一小段时间内完成的。韩忠彦知道这无所谓欺骗,只是心中感慨,如此的深谋远虑还有多少?心中不快定是有的。恍惚道:“你让阿祈前往辽朝,不是对审言说的去重组情报网,也不是对弼之说的去策反辽朝官员,而是要把辽朝整个搅乱……”猛然间觉着尉迟宴目光冷冷看来,才省起弼之一事上的错漏。“黄帝”之位空缺时周翊的密报是由“六相”共同拆阅,而这最后一份却是涉及“参商”、周宅被毁、张祈下落不明的监控报告。顾虑到内容,这份监控报告早被他们三人瞒着尉迟宴掉了包。张祈说与周翊听的理由他韩忠彦如何能知道?[4]
      韩忠彦一时噎地说不出话来。
      尉迟宴却已淡淡接道:“不错,我只是要阿祈把辽朝搅乱,让江平笙自己跳出来,至于章惇能得到多少,便不是我所能控制的。”筱宁叛变那刻起,“秋水”太封一线已死。而他,亦已经仁、至、义、尽。
      韩忠彦迟疑道:“这些你未曾告知阿祈罢。”
      尉迟宴暗自苦笑。是不曾告知,阿祈却是早已猜到。他原只想借着让张祈策反辽人远离汴梁这个政治中心,张祈怎会不知?若是真存了在辽朝内部发展细作的念头,派去辽朝的便不会是张祈。他只是要渐渐搅乱辽朝那池水,从上倒下彻彻底底搅乱。不论是否功成,江平笙势必都无法只隐在暗处。韩琦当年是低故张祈的谋略,却没看错他的义气。他不容尉迟宴只身冒险,选择以那种方式杀筱宁,而对于“妹喜”们的正面威胁更是对江平笙的进一步挑衅。江平笙的势力只要一浮出水面,便可尽入章惇眼中。
      尉迟宴几不可闻地一叹,“官家若真想章惇控制汴梁,我可以放手。只一点,若是要对辽开战,还请子由据理力争。那表示章惇在辽朝如今的发展尚不足做到有备无患。”
      筱宁叛变,“秋水”便当自绝于辽朝,江平笙或以为“秋水”余孽未清,却决不会想到尉迟宴会如此大度,借自己内部争夺给他来一出移花接木。阿祈冒死造出的局,章惇得的是大利,若不知利用,留你又有何用?
      韩忠彦听尉迟宴只道子由却不提自己有些纳闷。尉迟宴知其所想,已然笑道:“韩大哥莫不是想毁了这多年的经营?”
      听他道出这个称呼,韩忠彦方觉出些许暖意,自嘲道:“尚书左丞韩忠彦,世人面前当只争一个‘柔懦’印象。”对子由而言,若可借此离开汴梁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韩忠彦因有事先行一步,走出几步,听到身后尉迟宴喃喃近乎自语的声音隐隐传来,脚下不由微顿。本有的几丝暖意全都消失无踪。
      “……‘不忠’、‘不义’之名总得挑一个担着,又何妨再添一项…………”
      ——“秋水”若是在野,哪怕为朝效力亦是“不忠”;若是就此交由章惇赵煦胡为却是“不义”。放手是取忠而舍义,不放是取义而舍忠。‘不忠’、‘不义’之名总得挑一个担着,又何妨再添一项?又何妨让那小皇帝忌惮一回?

      是岁,京师疫,洛水溢,太原地震,河北大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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