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共醉此乐何可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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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夜未央。
寒风撞开小窗，灯中昏黄火苗哔啵一声，幽幽晃动，照亮了高和宇神色晦暗的面庞。
李寻欢等待半响，得到的却始终是沉默。
他移开目光，瞟了眼对面被风刮开的窗户，忽然身子一歪，躺倒在床：“我困了，睡吧。”
高和宇脸色稍缓，拉拉他衣袖道：“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并不是难以启齿。你莫这样，快起来。”
李寻欢却不吱声，双眼半闭，呼吸清浅，仿佛真的睡着了。
高和宇拿他没法子，只好和衣半躺在他身侧，缓缓道：“那天我与你分离，准备前往华山。由于赶得太急，气力不足，路过安乐镇时误落入张家后院而不自知。林仙儿那时约莫刚刚作案，疑神疑鬼，路过我的藏身处便下手偷袭。我本打算还她一击，未料她竟看出我在蓄力，收回了剑势，想要假装成有苦衷而夜逃出家的张小姐，博得我的信任。然而，她演得虽妙，身上迷香的味道却掩盖不了，我没有相信她，但也明白凭自己当时状态已无力再提气去追，便记下她的眼睛、体型、走路、说话的姿态，在她身上留了一丝剑气。”
李寻欢忽然喃喃道：“那么，心鉴所说的判断剑气的方法是真的？”
高和宇笑了：“不，剑气是无形的，随心而发，世上怎么会有所谓判断剑气的方法？不过是逼出了体内寒气罢了。之前云霄为林仙儿疗伤，探到我在她体内留下的真气，便猜到了我的意图，给她暗中喂了些无害的药，趁诊脉的机会点了她的寒穴，使其体内气息紊乱。凡女子体内都有些寒气，林仙儿不知怜惜自己，与人交/合，体内寒气更重。云霄只需用针一逼，她体内寒气与之前服的药相溶，便有了颜色。常鹗身为‘七巧书生’，想必也看出了裴云霄的手法，编了那莫须有的法子出来。”
李寻欢叹道：“作恶时，林仙儿难道未曾想过自己的下场？若早早收手，她又岂会沦落至如斯境地！”
高和宇恨道：“那些无辜的女子有什么过错？只因她一己私利，便毁掉一生，何其恶毒！我到张小姐闺房时，事态已无力挽回，柔柔几乎断气。我心中气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想着带她去万花谷医治。未想被她的侍女发现，把我误认成梅花盗。”
李寻欢蹙眉道：“这样一来，你若离开，便坐实了罪名。”
高和宇道：“不错！林仙儿果真聪慧。我只好假装不敌，由他们封住我的穴位，拿走我的剑。”
李寻欢道：“张老爷那时已知道你不是梅花盗了么？”
高和宇道：“不错。我只被关了一晚，第二天便被放出来，换了个地方。那天夜里，张老爷派人把我接到张宅的暗室里……”
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拂过被诬陷的经历，不带半点怨愤。
李寻欢心里油然生起一股敬意，一丝怜惜。
被人诬陷的滋味，他十分清楚，能理解诬陷自己的人实属不易，而他做到了，做得如此不着痕迹，仿佛只是被友人请去喝了杯茶。
李寻欢翻过身，两人面对面躺着。
眉毛对眉毛，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嘴对嘴。
李寻欢平静无波的心里漾起一圈圈水纹，微笑道：“然后呢？”
高和宇道：“张老爷给我讲了他的计划，大致是假装押送我到少林寺，揭穿常鹗的嘴脸。那时，他还不是很确定林仙儿幕后主使的身份，但他确信常鹗不是真正的梅花盗，希望我能与他配合引出那条大鱼。”
李寻欢道：“可你为什么半路上忽然又走了？”
高和宇道：“一是因为张柔柔半路上找到我，打乱了计划，二是因为我想见你。”
李寻欢嘴上不说，心里却似尝了蜜般甜，以前喝下的苦药，仿佛都在这样的甜蜜下消溶。
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几面之缘的高和宇产生这样深厚的情谊。
高和宇笑道：“我实在是担心你，就回来看看。”
李寻欢轻声道：“我本也想去寻你的。”
高和宇不禁动容，沉吟片刻，起身拿酒，灌进嘴里。
他喝了好一大口，双颊微红，掂掂坛子道：“李兄，你珍藏数年的酒被我喝光了……”
李寻欢好笑道：“我倒生怕青流不愿喝我的酒。”
高和宇明白他在说什么，便道：“酒肆那么多人，李兄偏偏逮住我，倒也有趣。”
李寻欢也起身，半靠在床边，悠悠道：“那自然，我还从未见过这么俊的道士。”
高和宇板脸瞪他一眼：“胡说什么大实话。”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过以后，气氛渐渐沉静。良久，高和宇道：“李兄，你当日可是从关外来的？”
李寻欢凝神看着他：“不错。”
高和宇道：“关外的雪地里，你是否见到了一口棺材？”
李寻欢怔愣道：“是。”
他忽然从袖中拿出一个银白的簪子，道：“实际上，当日我之所以执拗地邀你同饮，是因为这支簪子。”
高和宇隐有所觉，淡淡道：“这支簪子？”
李寻欢道：“一支与此簪一模一样的银簪。”
高和宇盯着那支银簪看了许久，红润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出这件事。上次在梅先生的园子里我本来就想告诉你的，却没能说完。”
李寻欢粲然一笑，道：“无论你想不想说，想什么时候说，都没有关系。你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就好。”
高和宇浅浅一笑，敛容肃然道：“我是大唐开元年间生人，那一年，安禄山攻入中原，我身为浩气盟一员，奉盟主之命前往支援……”
他甫一开口，李寻欢便忍不住露出骇然的神色！
他知道高和宇的故事里藏着许多秘密，但他决没有想到这秘密会这样惊心动魄。
高和宇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那个辉煌而悲壮的年代，沉浸在金戈铁马，血染大地的过去。李寻欢不忍打断，任由他语无伦次地讲述。
他讲起曾经的家：早死的父亲，温柔坚强、管教严厉的母亲，讲起不苟言笑的师父、纯阳宫里一同长大的兄弟姐妹，讲起曾把臂言欢的好友，讲起他们抗击狼牙军，战死沙场而毫无所惧的勇猛，讲起盛唐时的武林，那些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客，讲起李隆基弃城逃跑，城中粮食供应跟不上，军民生生饿死的炼狱之景……
他讲了很久很久，李寻欢亦听了很久很久。
他的心神亦随着高和宇的讲述而动摇，不由自主地到了那个盛世衰颓、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英雄辈出的时代。
家、纯阳宫，大唐……
魂之所寄，心之所向，犹在故乡，犹在故国。
直到蜡烛“劈啪”一声灭了，他们才发觉远处已露出一点微白的天光。
高和宇深深地喘了口气：“我困了，但……”
李寻欢心里又酸楚，又感慨，扶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困了就睡罢。”
高和宇摇头道：“不，我还有没说完的事情。”
李寻欢道：“你说，我听着。”
高和宇道：“你一定已经知道，这个房间之前还有人来过。”
李寻欢瞄一眼敞开的窗户：“不错。”
高和宇道：“你或许很好奇我究竟如何死而复生。我本也不知道原因，是你走后进房间的那个人告诉我的。”
李寻欢奇道：“他是谁？”
高和宇道：“他是我在边关一小寺里遇到的僧人，名为方铭。他说，我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为剑穗丢失。那上面下了‘生死契’，可令死人复生。”
李寻欢看向床边的剑：“他把剑穗还给你了？”
高和宇道：“是。但剑穗并非是他偷走。”
李寻欢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么，偷走剑穗的人定然知道你的秘密——”
他还想再说，但高和宇已闭上了嘴，阖上了眼。
他似乎已经很累，很困了。
李寻欢拍拍他的肩膀，他却好像没有骨头一样向旁边一倒，恰好躺在了李寻欢旁边。
两个身材、体格差不多的男人，平躺在这么一张床上，虽然不算太窄，但也有点儿挤了。
李寻欢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把他抱起来，往里放了些。
高和宇的呼吸清浅平稳，睡得很熟。李寻欢躺在外侧，思绪如潮，辗转难眠，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偷走剑穗的人是谁？他如何知道高和宇的秘密，又意欲何为？
一切，仍是未解的谜题，缠绕在两人心头，不得安宁。
天光未现，黑暗还未过去，黎明，亦还未真正到来。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共醉此乐何可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