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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长安月白,素衣凝香(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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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面人劫了木箱,一路向西,奔了近两个时辰,才进入长安城西三十里的万年县。他们至揽月楼前下马,褪去黑色斗篷,扯下苍狼面具,将木箱送至揽月楼中。
他们中的一人快步穿过回廊,来到后院水榭。
水榭依荷花池而建,晚来微风徐徐,送来阵阵荷香。
薛卓正独坐水榭抚琴,一袭朴素青衫,一把七弦素琴,十六岁的白净少年,却将一曲《广陵散》弹得超于年龄的寂寥。
“公子,人已带回。”白露用鲜卑语回禀。
琴声戛然而止,却是冷言的质问:“似乎比约定的时辰晚了一刻。”
白露小心翼翼地回禀:“在与三小姐约定的山谷中遇上山贼与另一批黑衣蒙面之人,山贼人数众多,我们虽是与黑衣人联手还击,却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薛卓问:“人可无恙?”
“小公子落水,幸被三小姐及时救起,应已无碍。”
“我问的是箱子里的人!”
回禀之人一愣,随后应:“无碍。”
“可知黑衣人什么来历,又是为何目的而来?”
“看那情形只知是从长安城的方向而来,属下未及与他们交手,他们便已率先离开。他们来去匆忙,未曾伤及商队一人一物,反倒与我们联手击退山贼,那身手应该不是寻常练武之人。”
薛卓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问:“现在人在哪里?”
“不敢随意安置,已让小三带到公子房中。”
薛卓轻声“嗯”了声,随后起身,往自己房中走去。
薛卓来到自己房中,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女子,许久都不说话。
她的情况不好,整个人还在昏迷之中,因为长时间蜷缩着身子,四肢的血脉已开始堵塞,浑身上下浮现出大大小小血紫色的乌青,似被鞭子抽打过一般。
昌伯看过她的情况,频频皱眉,说:“公子,老身去请大夫。”
薛卓却说:“你们都下去吧。”
昌伯欲言又止,终是不敢违逆这个从小看顾到大的主人,与白露默默退出屋子。
薛卓伸手解去女子的衣衫,裹上一层薄薄的丝毯,随后不缓不急地为她揉着手脚。他的神色一直都是清清淡淡,始终未有男子初见女子胴体时的紧张与兴奋。他脸上的镇静实在不像是一个少年该有的摸样,不知是经历过什么样的人与事,才能让一个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得如此沉默内敛。
李裹儿在一个时辰后辗转醒来,睁眼便见到一个白肤若雪的胡人少年正在揉搓她的小腿。他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衣服早已湿透,成雨后天晴的青碧,他的双模沉静如水,一抬头,便与她的目光对上,一时间,默然无语。
她是经历过人事的女子,看到这样一副情景,自然没有什么好的联想。她的手脚已渐渐恢复了知觉,虐心一起,小腿猛然一勾,竟将薛卓带到了自己怀中。她似笑非笑,半推半就,柔声细语吹到薛卓耳中:“小鬼,姐姐似乎没有见过你。”
他身子一僵,却仍是慢慢悠悠从她怀中起来,凉凉一句“你醒了”,眼底竟是未有丝毫动容。
她见薛卓并为对她的美貌动容,胸中那股怨气瞬间转为羞恼,挣扎着起身,随即扬起手想要打他。薛卓不慌不忙,稍稍一侧身,她就落空跌到床下,“噗呲”一声,丝毯撕成两半,衣不蔽体。
薛卓转头取了衣服,丢到她身上,命令一般:“穿起来!”
她看了一眼那衣衫,是再朴质不过的棉麻,随即怒道:“这样的粗布烂衣也是给本公主穿得吗?”
薛卓的目光里似隐隐有嘲笑之意,他道:“你若还是公主,就不会在此,若不想穿,就这样同我说话。”
李裹儿冷哼一声,不得不去穿衣,这衣衫上熏过淡淡的檀香,在夏夜里闻着不觉让人畅静。她本意起身回到床上,血脉不通的手脚却使不上劲力,她跌了好几次,却始终咬牙不肯去求薛卓。
薛卓伸出一只手,将她拎回床上,她趁机死死抓住薛卓的袖子,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得意地大笑:“看你这小鬼还不知死活!”
薛卓白皙的脸上赫然出现五指血红的指印,他不移不动,不气不怒,如木头一般毫无表情,施施然说:“力气这么大,看来是死不了。”
提到一个死字,李裹儿忽然忆自己的失败。她是安乐公主,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她本该是大唐第一位皇太女,却因为亲信他人,将原本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于人。她是如何的、地不甘心,如何地期盼一个死,她从来没有想过从失败中苟且偷生,却仍是被一伙儿莫名的人马劫来了这里,就如同早已入了烂泥,她余下的人生只生出对自己以及他人的厌恶。
她狠狠问薛卓:“你们是谁的人?救我何意?”
薛卓说:“别想得太好,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救你,只是有个人现在还不想你死,把你的命暂且搁在我这。”
李裹儿努力回想自己的命在此刻对谁还有价值,却不得其解,薛卓看起来又是那种三缄其口的人,问也白问,这个问题只得作罢,她忽然想到:“我母后和夫婿现在如何了?”
薛卓经描淡写:“武延秀被斩于肃章门,韦后曝尸街头。”
李裹儿听罢,沉默良久,双眼微红,却始终不肯哭出声,这世上始终没有什么人与事可以令她高贵的头底下。
薛卓警告她:“从今往后,忘了自己过去的身份,隐姓埋名,或许还能活得长久一些。”
李裹儿冷笑:“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大唐李氏的血液,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不能够平凡,我永远是大唐帝国高高在上的公主,我永远无法成为一位连自己的姓名以及过去都不敢承认的普通人,在我眼里,那样卑微的活着,不若轰轰烈烈地死去。”
薛卓冷哼:“如何行事随你,我只负责把你带到安乐州,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说完,甩袖而去。
白露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她见薛卓走出来,脸上却多了一道可怖的血红手印,心中一惊,连忙叫道:“公子,你的脸!”
薛卓一皱眉,问:“你怎么在这?”
白露不敢说自己是担心他,更不敢有所期满,只低头咬着唇,不肯说话。
薛卓瞥了她一眼,就从她身边走过,白露看着他的背影,心底一阵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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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素凝一行人于第二天晌午到达万年县,直奔揽月楼落脚。
李临见一个长相与薛素凝有几分相似的胡人少年走进来与他们说话,便猜到他就是薛卓。
薛卓不多话,与众人点头见过之后,便与薛素凝入房中谈话。
薛素凝瞧见他脸上那掌浅红色的手印,当下“啧”了一记,两根手指已扣上他的下巴,左右转动着,“瞧这样子该是被女人打的,我家的呆小卓终于长大了。”
薛卓冷着脸,只道:“凝姐姐,你可知刚才站在你身边之人绝非只是长安城中一名寻欢作乐的贵公子?”
“真是无趣!”薛素凝嘟囔了一句,随之放开手,举起桌上的茶啄了一口,瞥他一眼,说:“我知道,他的身份非比寻常,从沈霁找上我的那天,我便已隐隐有所察觉。我们薛家与沈家虽是世交,却也无可奈何的立场相左,他们始终是站在相王那一边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只是为了那陇右手卷,我们薛家欠沈霁一个大人情,我实在无法推辞。”
薛卓冷哼一声,道:“你这人情可是还的还真是正中人下怀。”
薛素凝苦笑,继续说:“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李临,他的长相确实让我吃了一惊,只是未免太过张扬,所以即使在知道沈霁与临淄王走得很近的情况下,我仍觉得无妨与之同行。直到夏至送箱子进商局,与暗藏之人交手,对方疏忽之下遗落了鱼符节,我才意识到事情或许已超乎我的预料。安乐公主之事我们策划地极为隐秘,不可能被人预先得知,在商局暗伏,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因为别的原因在窥视商局的一举一动,而当日来过商局的,只有李临一人。所以,不管那个派人在商局监视之人是不是李临,我都赶着夏至将木箱提前带离长安城。到了城门口,我们才发现,临淄王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而我们手上的鱼符节竟成了唯一能够让我们离开长安城的东西。鱼符节是临淄王亲自授予部下的,李临就是临淄王的可能性又大了一重,于是,我让谷雨同我演了一场戏,果不其然,他一察觉我手中握有鱼符节,便遣人回去查访,这便证明他识得此物,我当时已确定他就是临淄王李隆基。”
薛卓慢条斯理道:“就在你们前来此处的路上,我收到消息,相王已取少帝代之,而他已是太子李隆基。”
薛素凝愣了一下,随即说:“哈!他们父子的动作可真快!可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毕竟太子离京是大事,朝中不可能会如此平静。”
“皇帝已下召,命太子巡视西域。”薛卓顿了顿,目光沉了一下,眉头微蹙,自语一般:“比起李临出行的名头,我倒是更好奇他究竟为何出行。”
这一点,薛素凝也想不明白。
薛卓提醒她:“李临既已察觉木箱之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此事牵连甚大,稍有不慎,便是数以万计的人粉身碎骨。安乐公主已成一枚将死之棋,是生,是死,已需我重新考虑。”
薛素凝皱眉:“小卓,无论如何,做这种决定的都不该是你,听我的话,远离这一切,回到大漠上去。”
薛卓目光微冥,似是嘲讽:“你也常说要永远离开长安,可你又何曾真正离开?既已选择这条路,便是退无可退,我以为当了那么多年的凌波女,凝姐姐会明白这个道理。”
薛素凝有时候真想剖开薛卓的脑袋,看一看他脑子里到底长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小小年纪,为何可以如此不近人情。就在刚才那一刻,她多想说一句“我是因为放不下你这个弟弟才没有离开”,可她说不出口,因为从她踏出薛府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失去了资格。她深深看了薛卓一眼,她不知道在她离开的那十二年中,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只知道,十二年的空缺,让她已无法成为他的亲人。
既是彼此疏离,再多话也是无意,薛素凝只能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薛卓:“明日,我的商队独自上路,你我不必同行了,免得让李临撞上安乐公主。”
薛卓却道:“没有我的人带路,以你区区四年大漠行商的经历,我怕你会死在半路上。”
薛素凝说:“那好,你把昌伯借我。”
“不借,你还是死在路上好了。”清清冷冷的声音,如一把冰锥,深扎入心间,这一次薛素凝是彻底寒了心,她猛然回身,狠力挥下的手掌却终是在最后一刻停下,她打不下手。
“小卓,我......我是你姐姐啊。”
薛卓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姐姐只有一个,她叫薛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