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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金陵曲 ...

  •   金陵富庶商贾云集,千年古都历经六朝之乱,本朝开国以来大兴贸易,短短数十年间,人丁猛增至六万五千户,一派济济之相。
      所谓闲财生逸致,当年几位名士灵机一动,提出开办花舞魁赛以来,金陵风流遂名天下。
      春末夏初时分,各家舞姬坐上自家画舫齐聚秦淮河,灯火通明曼舞于甲板之上。各位文人商贾驻足两岸,手中拿着或多或少的木槿花样船灯,逢到满意的舞和人便点上一盏放进河面,自有下人伙事执着长竹竿拾到船上,船灯最多者即为新任花魁。
      三年前静女坊的宁三姑娘一曲踏谣娘轻盈精妙,见者无不心旌神摇,由此声名大噪,平日里一块锦帕拭了香汗随手扔了,也要引得无数蜂蝶争个头破血流。
      而今大赛在即,其他舞姬日夜勤练不辍,打定主意别占鳌头,静女坊二楼幽室里,宁三姑娘正用那双拭香汗、抚妙曲的纤纤玉手斟一杯清茶,抬腕垂眸皆风情。
      佳人含羞侍才子。
      对面的才子青冠玉带,气度不凡,尤其一双眸子顾盼生辉,好似这暮春尽数收在眼底,眨一眨便要化作风去般。接过佳人递来茶杯,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相视而笑。
      静女坊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街之隔的酒楼生意也是极好的。同样的二楼雅室里,美丽的女孩子趴在窗户上远远张望,桌上蟹黄小笼包吐尽最后一丝热气。
      “金陵宁三,果然是个美人。”即使同为女子,也不得不击节一叹,跟着洋洋得意:“不过笑起来的样子没她好看。”
      高兴到一半猛然觉得不对,立时垮了小脸火冒三丈:“郦君玉,你冲着她笑什么?!”
      郦君玉最近不对劲,很不对劲。
      比如黄蓉经不住苦苦痴缠,终于同意某人与自己同榻而眠,正兴冲冲说到东海之上夜星璀璨,明明灭灭好似舞蹈一般,壮阔之景远胜内陆,转头就见脸透红番茄似,支支吾吾接不上话。
      又比如书局里捧着古本东翻西翻索然无味,抬头就不见了某人踪影,闷得黄蓉蹲在书局门口,将支着围棋摊的白胡子老头杀得哇哇乱叫。好半天才见他偷偷摸摸走出,脸透红番茄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再比如今天嚷嚷嘴馋,哄着自己上街买菜做饭,后脚就从租住的独户小院溜出,摇头摆尾直奔静女坊去。除出开头几句客套寒暄靠着唇语依稀辨认,随后两人不知是否察觉到什么,笑眯眯掩了半边嘴说话,就此两眼一抹黑。
      黄蓉又气又急,恶狠狠笑出声来。
      郦大人,今儿晚饭,便自求多福罢。
      踩着饭点儿回到小院,满满一桌好菜引得垂涎欲滴,生生忍住,先办正事要紧。
      黄蓉端着两只白瓷青花,还以为进错了门。
      原先的油灯白烛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满屋的红烛,仿佛还混了些西域香料,馨香怡人。当中围着个郦君玉,咧着嘴角莫名傻气。
      连搭把手也想不起来。黄蓉咬牙重重将碗磕在桌上,满屋烛光跟着晃了一晃:“吃饭!”
      郦君玉口中应声,却不动筷,爪子一伸就来捏黄蓉的小手:“给我看看。”神情突然转为严肃,还有一点点的——痛惜?
      黄蓉不明就里,只好任他抓着翻来覆去,一寸寸仔细看了半晌,有些沮丧的嘀咕:“怎么没有烫伤割伤呢?”
      七窍生烟:“你还盼着我受伤是不是?”打架比武倒也罢了,厨房里受伤可是从未有过:“论做饭工夫,我黄蓉若是认了第二,天下就没人敢认第一。”
      敢认的通通都叫爹爹宰了去。
      杀气四溢。郦君玉唯唯诺诺举筷,先夹一片清炒平菇放进黄蓉碗里,接着虾仁、鸭掌、桂鱼流水价叠上去,满满当当摇摇欲坠。
      再夹一爿豆角卷子,放无可放,殷勤伸到嘴边,讨好地:“蓉儿。”
      嗤之以鼻:“我没手么?”
      “那我没有手好了。”郦大人就坡下驴,双手牢牢藏进桌下,眼巴巴盯着面前腰花片。
      黄蓉瞪着眼睛上下打量:喝了花酒的人都这样吗?
      “毛病!”不情不愿夹一筷子塞进他嘴巴:“你慢点,别噎着。”
      没曾想登徒子就此咬着筷子不放,还偏偏挑着一边眉毛,想露出个风情万千的笑容来,可惜腮帮子鼓囊囊,颇有几分滑稽。
      终于忍不住数日来心中所疑:“你最近有些不对啊?”
      郦君玉苦兮兮嚼着腰片:今日盐又放多了。本来有些怏怏不乐,此刻听出话里关心,登时来了精神,直勾勾盯着蓉儿的小脸:“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什么?”他忽地拽文,黄蓉一时没听清。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啊?”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郦君玉!”
      郦大人一个激灵,猛地伸手扭住她短袄衣角,噌的就红了脸,还要一幅视死如归模样:“蓉,蓉儿,我想……”
      “想,想什么?”黄蓉冰雪聪明,虽然年幼,也模模糊糊似有所觉,不禁跟着结结巴巴。
      两人所住的小院紧挨秦淮河,视野广阔,坐在二楼临江厢房里,十里河道尽收眼底,包括半里开外的长乐码头,以及码头上一字排开的雕花金缕舫。
      箜篌柔美调起,洞箫茄管交缠随上,乐声空灵远远传了开去,三年一度的花魁舞斗正式拉开。头一个献舞的就是静女坊宁三,佳人一袭凌云素雪千水裙,飘飘渺渺立于九尺牛皮大鼓,直要乘风归去。
      郦君玉面露喜色,从怀中摸出随身紫玉笛来。
      这是要琴瑟和鸣吗?怪不得挑挑拣拣,非要选这么个地方住下。身旁小醋缸心头骇浪,正想赌气走开,却见他耐着性子,直到舞曲过半才慢悠悠递到唇边。
      月色从小院里倾泻而出,包裹了整个秦淮。寻常的蝶恋花调子,然颤、打、叠、振犹如行云流水,间或夹杂北派花舌、打孔,技法纯熟高妙。所有乐师都慢慢住了手,唯有一笛一人,皎白中绞缠妖娆宛转,潺潺浸了人心。用的,也还是一个心字。
      舞尽曲未终。耳听曲调渐渐转低,宁三了然一笑,侧身微微扬手。四名掌灯仆从会意,将琉璃灯的阻风小纱罩轻轻合拢,灯色登时一暗。
      笛声回起时,又再同时拉起风罩,骤然生明。
      反复三两个来回,其余画舫猛然惊醒,不由跟着如此玩耍起来,岸上男子们轰然叫好,船灯一盏一盏随波而去,一时江面上粼粼盈盈,照映会心笑容或明或暗,四下张望笛声来处。
      长长一曲散入云际,郦君玉背对漫天光华,弓月萧萧瑟瑟铺陈在翡色衫子上,衬出弯弯一幅嘴角:“蓉儿你看,满江的星星都在跳舞,为了蓉儿跳舞呢。是不是跟东海的星空一样漂亮?”
      黄蓉抬手盖住双眼,清亮液体不断渗出,无话可说。
      握住黄蓉手腕慢慢从脸面庞上拿开,将她沾着泪水的食指含在口中,舌尖轻轻裹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知谁的唇齿包住了谁的,一直缱绻到梦里去。
      长乐坊通天喧嚣仿佛沉入百尺河底,再也听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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