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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打出段金玉良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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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使节满心惊叹踏上归途,长安城的恢弘气象,早已深深烙在他们心头。天朝威仪,远非边陲小国所能企及。
曲江池畔,圣上临水设宴,宫灯如昼,将水面映照得恍若星河。
崔延到得极早,选了个能望见水榭入口的位置坐下。腰间新换的玉带钩总是撞上桌案,这已是他第三次调整坐姿了。
皇后白日里递来的消息犹在耳畔:“今日曲江宴上,陛下会当众为你与谢昭赐婚。”
他手掌冒汗,目光频频掠过水榭入口,恨不得立即见到她。
珠帘轻响,谢昭搀扶着太后,款款入席。
她今日穿了件浅紫襦裙,发髻簪着一支九凤衔珠钗,像是特意打扮过。
经过崔延案前时,她朝他飞快地眨了眨眼,晃得崔延心头发颤。
杨文佑瞧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执壶为他续酒,“你小子今日,当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他正待回话,却见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圣上玄衣纁裳,在宫灯映照下缓步而来。
圣上接过内侍奉上的蟠龙杯,朗声道:“众卿且满饮此杯,共贺太平!”
三巡御酒过后,羯鼓声声,十二名胡姬脚系金铃旋入场中,掀起满座喝彩。
裴度独自坐在角落,面前的酒杯未曾动过。
他望着崔延紧绷却难掩笑意的脸色,喉间发苦。
这般君臣尽欢的良辰,若要为二人赐婚,再没有比此刻更恰当的时机了。
康城县主执着琉璃盏上前,俯在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趣事,引得太后抚掌大笑。
曲江池畔的喧闹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崔延却觉得时间彷佛凝滞了一般。
太后忽然开口:“说起来,上月的马球会,可真叫那些南诏人大开眼界了。”
四下霎时一静,连风都停了。
德妃立刻起身,殷勤地为太后斟满:“太后说得是。咱们天朝儿女,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定乾坤,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南诏人见了,自然心服口服。”
太后接过酒杯:“吾还听闻,那日马球场上,还出了些趣事?”
德妃欠身回话:“要论当日风采,谢家四娘子当真是得了太后真传,骑马挥杆的模样,英气又灵动,连臣妾都看得移不开眼呢。”
她瞥见太后眼角细纹舒展,心知这番凑趣已然奏效。
太后眼底晦暗不明,“岂止是马球胜绩?《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吾听说,这马球赛倒是打出了一段金玉良缘,还在长安传为佳话?”
谢昭坐在太后身侧,听她当众打趣自己和崔延,脸倏地红了。
德妃在一旁轻笑。那日马球会后,谢昭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崔延的手。
二人早已成为长安城最旖旎的谈资,谁不道这是天作之合?
裴度不想再听,离席而去。
太后声音从上方传来:“崔家子崔延何在?”
崔延霍然起身,疾步行至御前,扑通跪倒在地:“臣在!”
太后凝视着阶下英挺的少年。
“好个‘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这般模样,怪不得惹得别人为你牵肠挂肚。”
崔延满心期待,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喜色,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谢昭。
谢昭低着头不看他,只把玩着腰间玉珏。
“康城,湘丫头可大好了?”太后忽然道。
康城县主出列,姿态恭顺,“托太后洪福。湘儿那日在马球场上不过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说罢,她转向跪在御前的崔延,“多亏崔六郎当机立断,在马球场上救下湘儿,这份恩情,我们杜家铭记于心。”
崔延跪在地上,背脊陡然一凉——不对劲!
太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崔卿,吾听闻湘丫头自那日被你救下后,便对你念念不忘,茶饭不思。
你既能舍命救她,想来对她也有几分心意。”
崔延眼前闪过杜湘坠马时的情景。
他不过本能相救,怎就变成了舍命救她?
“吾今日便作主,成全你与湘丫头的姻缘,也算了却一段佳话。”
一旁的侍者恰时到他跟前,捧上一角明黄绢帛。竟是早已拟好的赐婚诏书!
谢昭猛地抬头!这是为何?
众臣更是面面相觑,眼中俱是惊疑。
这些日子,陛下有意为崔、谢两家赐婚的消息,早已在京中贵胄间传开。
谁都默认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怎的今日太后竟当众金口一开,生生拆断这段良缘?
“太后!”皇帝直起身,迎上母亲冰冷的视线。
崔延膝行两步,瞥见谢昭煞白的脸色,心像被生生扯碎。
“太后明鉴!臣与杜娘子并无半分情意,臣这颗心,早在龟兹时,便已许给谢娘子!此生绝无更改!”
太后冷笑,“好个风流崔郎!今日许了这个,明日救了那个,莫非这长安城的闺秀,都该排着队等你垂怜?”
崔延又叩首:“臣对谢娘子之心,皎如日月,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崔卿是要抗旨不成?湘丫头是吾看着长大的,莫非,还辱没了你崔氏门楣?”
宣平侯崔固坐在席间,余光里,杜尚书和康城县主铁青的脸色尽收眼底。
电光火石间,他已在心中权衡清楚:如今太后态度强硬,与谢家结亲已是无望,杜家平日里在朝堂为皇后出力不少。眼下万不能再寒了杜家的心。
他快步来到儿子身边,重重跪下,“臣叩谢太后恩典!犬子年少轻狂,得蒙杜娘子垂青,又得太后亲自赐婚,实乃我儿之幸!也是我崔家之幸!”
太后见崔固识趣,满意道:“如此,甚好。”
说罢,起身离开了水榭。
齐中书见气氛凝滞,忙不迭上前执壶:“今日曲江月色正好,诸公何不共饮新酿的葡萄酒?此酒是西域进贡的佳酿,入口甘醇,最是解乏。”
霎时间,席间笙箫再起,胡姬旋舞更急,金樽频传不休。
满座朱紫谈笑如常,仿佛方才那场赐婚风波,不过是一曲助兴的插曲,风吹即散。
自太后赐婚的懿旨落下,谢昭端坐席间,像是失了魂儿的木偶。
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她悄然离席,先是在宣平侯府外的石狮旁驻足,一站便是许久,直至三更鼓响,才踉跄转身,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一袭玄甲自暗处闪出,玉华宫侍卫首领汪争拦住她,叉手道:“谢娘子,城门已闭,太后有令,请随末将回玉华宫。”
谢昭拔下太后赏的九凤衔珠钗,掷于青石板上,“我不会再听她的!”
汪争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太后有令,今夜必须带您回玉华宫。”
他亮出玉华宫令牌,目光扫过城门守军,守军们立刻上前,封住所有去路。
眼见谢昭仍要硬闯,汪争不再多言,化掌为刀,朝她后颈劈去。
谢昭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玉华宫前,石板路结着薄霜,崔延已在这跪了两个时辰。
杜湘提着一盏琉璃灯,从他离席时便远远跟着,此刻看见他面色苍白,忍不住上前:“延哥哥,地上凉,你快起来吧。”
“别再这样叫我。”崔延连眼尾都没扫她一下。
杜湘哽咽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娶谢昭。我喜欢你那么久,难道你都看不到吗?”
“呵。”崔延忽然转身,眉宇间尽是厌恶,“你当真以为,凭太后一道懿旨,就能逼我娶你?”
杜湘抽抽噎噎:“我不过是求阿娘在太后面前提了一句我的心意,谁曾想,太后竟当场拟下赐婚懿旨。”
崔延字字冰冷:“杜娘子请回吧。这婚事,我死也不会应。从今往后,你我不必再见。”
杜湘跌跪在地,琉璃灯“哐当”一声,碎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至。
杨文佑翻身下马,一把拽住崔延的胳膊,急声道:“崔兄!快起来!侯爷命我速来寻你。皇后娘娘方才突然发动,太医说情况危急,怕是不好呢!”
崔延猛地起身,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淑景殿内。
崔皇后躺在锦帐中,额上冷汗浸透鬓发,腹中一阵阵绞痛,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宫女们捧着热水巾帕来回疾走,太医们在屏风外低声商议,语气凝重。
崔皇后忽然支起身子,朝殿外颤声唤道:“延儿,延儿来了吗?”
“姐姐!我在!我来了!” 崔延带着哭腔。
“延儿,别急,”崔皇后每说几个字就要歇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等圣人来了......姐姐定要问个明白......明明......明明是他亲口应下的婚事......”一阵剧痛袭来,她猛地攥紧锦被,“要为你和谢昭赐婚......太后为何......为何要临时变卦......”
“姐姐,别说了!省点力气!”崔延心都揪紧了,胡乱抹了把脸,满手都是湿的。
宣平侯夫人赵瑛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孽障!你还要连累你姐姐到几时?
杜家娘子哪点配不上你?今日太后当众折辱崔家,你若再敢提谢昭半个字,信不信你父亲打死你!”
内殿突然传来皇后一声凄厉的痛呼。几个时辰的煎熬后,终于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
稳婆喜极而泣的声音传来,“娘娘,是位健壮的小皇子!虽是早产,可小殿下哭声洪亮,手脚都有力得很呢!”
殿外,崔延一直跪在地上,听到这声啼哭,紧绷的身子才松了半分。
自诞下小皇子后,皇后的身子便如秋日残荷,一日比一日衰败。
皇帝已连失两位嫡子,未等小皇子满月,便破例颁下诏书,赐名“李越”,册为东宫太子。
宣平侯封成国公,崔延直升羽林将军,与崔家交好的杨家、杜家,都沉浸在这泼天的恩宠里。
崔延在婚事上的那点不顺,仿佛已被冲淡了,再也无人提及。唯有一人,还在深宫里惦记着。
“陛下,臣妾那不成器的弟弟......”皇后倚在软枕上,声音微弱。
皇帝每日下朝便直奔淑景殿,陪在她身边,可再多的汤药,也补不回她眼中渐渐消逝的神采。
这深宫里,还有她割舍不下的人。
襁褓中的太子尚在酣睡,小脸红扑扑的,浑然不知母亲的忧思。
而宫墙之外,她那莽撞的幼弟,正因拒婚之事触怒太后。
她枯瘦的手指攥紧锦被,喉间泛起一阵腥甜,又硬生生咽回去。
皇帝伸手将她扶起,触及她单薄的肩,不由心头一紧。
“太后执意如此,婚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你放心,将来越儿长大,离不了他这个亲舅舅帮衬,我不会亏待他的,定会为他寻一个好前程。”
顿了顿,他望向摇篮中熟睡的婴孩:“你好好养着,不许再想这些烦心事。你看,越儿眉眼多像你,日后定是个俊朗的郎君。”
皇后垂眸,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