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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们早已私定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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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曲廊转角,一株“浣纱仙”开得正盛。
层层叠叠的粉瓣宛若西施浣纱时漾开的水波,在春阳下泛着潋滟光晕。
谢昭看得入神,连披帛被花枝勾住都未察觉。
裴度将她的模样尽收眼底,眼中漾起笑意:“谢娘子果然独具慧眼。”
他虚指花枝,“此株是开元年间吴越花师进献的珍品,除了宫里,只有裴府移栽成活了。据说当年虢国夫人最爱命人采此花露,仿效西施沉鱼之妆。”
永泰公主上前,抚过花瓣:“这株‘浣纱仙’甚得我心。”
她望向裴度,理所当然道:“裴卿,不若将这一株赠予本宫?本宫愿以于阗美玉相换。”
裴度躬身:“公主言重。此花能得公主垂青,正如明珠映月,更显光华。”
永泰公主满意道:“既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她转身面向谢昭:“今日劳你相陪游赏,改日得空,不妨来本宫的鞠场,一同打几局马球。”
谢昭忙欠身行礼:“谢公主恩典。”
永泰公主鸾驾刚离去,园中众人便如释重负般四散开来。卢湛更是笑着招呼众人,要同去裴府别院小坐。
晚间,谢昭正欲睡下,芍药匆匆禀道:“娘子,裴家派人来,说是给您送花儿。”
谢昭闻言微怔,推门出去。
书肆前,五六个青衣仆童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株牡丹,看起来颇像今日在裴府赏过的“浣纱仙”。
石曲禀道:“谢娘子,这是我家郎君特意让我们送过来的。”
谢昭疑惑,“这株,不是白日里已赠予永泰公主了吗?”
石曲笑了笑:“郎君又令寻了一棵......”
谢昭赶忙道谢:“他这么快就另寻一棵给我?有劳费心。”
石曲看她一眼,没接话。
几人七手八脚地将牡丹挪到后院种下。
石曲临走前,又特意回身叮嘱:“我家郎君这几日要外出,娘子若有事,来裴家别院寻我便是。”
*
皇后产期已近,德妃此番主持马球会,诸般安排倒也周全妥帖。
首日赛事,晋王李澄亲率世家子弟,对阵远道而来的南诏使团。
赛场四周尽是香车罗帷,京城贵女京城贵女们身着华服,不时为场上儿郎喝彩。
崔延纵马掠过场中,精准击球,率先拿下第一分。
他瞥见谢昭扶着围栏,踮着脚为他欢呼雀跃,唇角不自觉勾起,手中缰绳一紧,白马人立而起。
杜湘立在人群边缘,看他二人眉来眼去,喉间酸涩。
首日赛事,我朝球队大胜南诏,龙颜大悦,当场赐下鎏金球杆十二对,德妃更是将南海进贡的明月珰分赏众健儿。
长安城破例解除宵禁,东西两市灯火如昼。
谢昭与崔延、杨文佑、苗璎四人穿梭在熙攘人潮中,直至更鼓敲过三巡,才踏着满街月色,各自归去。
第二场球赛,德妃端坐看台,正色道:“今日不论胜负,皇后娘娘皆有厚赏。
原是要让南诏使节瞧瞧,我天朝女儿家,亦不输男儿!”
杜湘本打算今日在球场上一举击溃谢昭,好教崔延看清,究竟谁才配站在他身侧。
岂料抽签竟与这冤家同队,气不打一处来。
此刻谢昭正与苗璎打招呼,那笑颜刺得她眼底生疼。
苗璎驭着一匹青马,掠过场边。
经过多日苦练,她控马的姿态已是行云流水。高台上,晋王的目光便再难移开。
郑猗冷笑,“没出息的东西。”
谁稀罕那些赏赐?她只要这些莺莺燕燕知道,但凡被晋王多看一眼,都得尝尝被马蹄践踏的滋味。
苗璎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
郑猗的枣红马贴着她的马尾冲来,她急忙侧身避让,这已是第三回险象环生。
谢昭一夹马腹,照夜切入两人之间。手中球杆一扬,“铮”地一声架住郑猗再度袭来的杆影。
“王妃好身手,”谢昭冷笑,“只是这球杆若再偏三分,怕是要去太医署讨金疮药了。”
郑猗反手扫向照夜前蹄:“谢娘子多虑了,球场如战场,些许磕碰本就在所难免。”
几匹骏马嘶鸣对峙,铁蹄在空中交错,惊得场边的崔延和杨文佑飞掠而来。
谢昭的照夜轻盈一转,郑猗一记狠厉挥杆再度落空。
然而那球杆去势太急,挟着破空之声,直飞向另一处。
“小心!”谢昭惊呼。
杜湘的胭脂马受惊,她仓皇间脚下一滑,竟踩空了马镫,受惊的马儿朝球场栏杆冲去,她整个人已如断线纸鸢般斜斜坠下。
崔延纵身一跃,堪堪接住坠落的杜湘,两人一同在沙地上翻滚数圈,才停下来。
他匆匆将杜湘交给赶来的杜家人,顾不得整理衣冠,便朝谢昭奔去。
杨文佑擦着苗璎渗血的掌心,愤怒道:“王妃今日所为,怕是早已超出切磋的范畴了吧?”
郑猗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球杆,“马球场上本就刀剑无眼,若是技不如人,便早些退场,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昭昭!”崔延匆匆赶来,一把扣住谢昭的手腕。
谢昭反手握住他的手,怒火燃起:“今日定要向王妃好好讨教一番。”
郑猗闻言挑眉,“谢娘子既然不惜玉体,本宫自当奉陪到底。”
两匹骏马同时扬蹄,朝着赛场中央奔去。
苗璎见状,猛地挽住缰绳,一个利落翻身,重新跃上马背。
杨文佑急忙阻拦:“苗儿!不可逞强!”
“我不怕她!”她竟是一番舍了性命的架势,直朝着郑猗冲去。
场边顿时哗然。
郑猗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县令之女竟有如此血性,阵脚顿时乱了三分。
高台之上,晋王悠闲地转着夜光杯。
这三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在场中厮杀,倒像是为他上演了一出《霓裳羽衣曲》。
“殿下,”身旁内侍递上冰镇葡萄,小心地问,“可要叫停比试?”
“急什么?”李澄轻笑,目光紧紧黏在苗璎被汗水浸湿的骑装上,“美人嗔怒,可比曲江宴上的歌舞有趣多了。”
他仰头饮尽葡萄酒,将杨文佑焦灼的神色尽收眼底。
“好!”场上传来喝彩,谢昭突破重围拿下一分。
当终场锣响时,记分女官高声宣布结果,谢昭这一队,竟胜了!
她一个腾跃翻身下马,提着裙裾朝崔延奔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把拉住崔延的手,得意道:“崔将军且说,我们方才这一仗,打得可漂亮?”
崔延轻轻擦拭她鼻尖的汗珠,“胡闹。”
……
裴度独自走在东市,未带任何随从,任由嘈杂的叫卖声裹着香料、茶汤气息裹着自己。
半月前,他因公务远赴河东道,回京后却猝不及防听闻一桩消息。
陛下已决意要为谢昭和崔延赐婚。
那夜在崇仁坊,他撞见谢昭与崔延并肩走在灯影里,便去瞧瞧打听了。
崔延三年前去龟兹历练,他们早已私定心意。
赐婚一事并非没有预料,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样快,快得让他连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念头,都来不及压下去。
先前,家中曾为他聘过两位淑女。可偏偏都是尚未过门,便突然染病亡故。
京中渐渐传开他克妻的流言,听得多了,连他自己也淡了娶亲的念头。
至于谢昭,他更清楚,她的心思从来就没落在自己身上。
无论他故意惹她生气,还是暗中帮她挡下刁难,甚至借着府中的宴席多见她一面,谢昭待他始终是那副平淡模样,从没有半分逾矩的神情。
他也说不清,心底那点隐隐的期待究竟是什么。
分明卢湛对谢昭的心意,从来都光明正大,摆在明面上。
到了他这里,却像理不清的乱麻,更遑论宣之于口。
他跨入书肆后院,谢昭坐在院中石桌前,面前摊着一叠账册。
她微微蹙眉,笔在纸上时而勾画、时而停顿,神情专注得竟没察觉有人走近。
直到眼前光亮被挡了大半,谢昭才发觉来人,放下笔笑道:“前几日马球赛场上,没见着裴少卿的身影,真是可惜。”
裴度的心跳漏了一拍,直直问道:“为何可惜?”
谢昭轻快道:“若有裴少卿下场助力,南诏使团怕是败得还要更快些。”
裴度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此刻她不过是说句寻常玩笑话,自己竟要忍不住误会,误会她这话里,也有半分思念他的意思。
“你方才在愁什么?”
谢昭将账册转过去:“书肆的账,越算越糊涂。今日明明卖出《金刚经》注疏十卷,收了八百文钱,可库房盘点却说只出库八卷。这般差池,本月已是第三回了。”
裴度在她身侧坐下。
帐册上用工整的楷书记着:某月某日,售《昭明文选》二部,收绢一匹;
某日,售《王右丞诗集》五卷,收钱四百文......果然有几处勾稽不合。
他指尖点在一处,“这里有两个错处。”
他执笔蘸墨,在旁边批注:“其一,书册记账,须分明卷、轴、帙、部。《金刚经》注疏当以‘卷’计,你却误作‘部’。一部可为十卷,这数目自然对不上。”
笔尖又点向另一处:“其二,书价有定例。抄本与印本价差三倍,染潢纸与素纸又差两倍。
这批《王右丞诗集》用的是蜀中麻纸,每卷该作一百二十文,你却仍按八十文旧价入账,自然对不上。”
说这话时,他不经意间覆上谢昭手腕。
谢昭只当他是讲解入神未曾留意,未曾留意这细微的碰触,仍专注地看向账册。
裴度掌心感受到她腕间细微的脉搏跳动,如同握住自己的心跳。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还有这里,雕版印刷的损耗你忘了算入。每版印百次即需重刻,这些成本都该摊入书价。”
谢昭钦佩道:“这些都是你在户部学的吗?我看账看了半天,只觉得头疼,你一指点便全清楚了。”
“记账之法,不必事事亲为,但要懂得择人而信、察账而明。如此,才不会被人欺瞒,也能省些心力。”
“那往后,我再有什么不懂的,还可以向你请教吗?”
裴度望着她。
前几日马球赛事,她不管不顾奔向崔延的情态,早已在长安传遍了。
这些画面映得他心底那些念头,越发可笑起来。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相识不过三月,他这点隐晦的心意,如何抵得过她与崔延青梅竹马的情谊?
又怎能在她婚期将至时,让她徒添烦扰?
他走出书肆,被夜色吞没。
却又忽然停下,回头望着那扇仍亮着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