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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也心悦于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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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被软禁玉华宫,连墨竹被关押在何处都无从得知。
她哭过、闹过,砸遍了殿内的瓷器,可宫人们早得了太后吩咐,任她如何发作,都只默默收拾残局,半句劝解也无。
她接连写了好几封信,想送往益州告知爹爹,却连宫门都递不出去。
一日三餐、衣食起居,样样精致如常,唯独自由,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几日后,太后以“赏莲”为名,将谢昭带往蓝田别业。湖面万朵莲花盛放,粉白相间,红香摇动。
谢昭独自坐在彩船中,正望着荷花出神,却见两艘小船朝这边划来,船头立着的竟是卢湛与裴度。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卢湛率先跳上船,笑应:“谢娘子还不知道?太后连日在别业设宴,遍邀京中才俊,明着是赏莲,实则是要为你择定良婿呢!”
他一听说这消息,便抢先报名,既然她与崔延已经没戏,自己何不趁机试上一试?
谢昭心下一冷,怪不得今日这赏莲宴氛围微妙,远处水阁总有陌生郎君朝这彩船频频望来。
卢湛殷勤地为她斟上莲蕊茶,提议道:“谢娘子,你看,如今你与那崔延已然无望,不如考虑考虑我?”
他讪讪一笑,继续道,“是,我承认我往日做过一些荒唐事,可你若嫁了我,我定将那些恶习统统改掉,从此只一心一意对你。”
谢昭不等他说完,便出声打断:“卢郎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我心中并无你,强扭的瓜不甜,还请见谅。”
被她这般直白拒绝,卢湛脸上的笑意僵住,面露委屈:“谢娘子,你不同我相处些时日试试,怎知我们就不合适?”
他搜肠刮肚,竭力罗列自己与谢昭寥寥无几的共同之处,“你爱打马球,我也爱打马球;你爱开书肆,我这些时日更是日日捧着书勤学苦读呢!”
一旁的裴度听他这般大言不惭,心下暗笑:亏他说得出口。卢三郎打出生以来,就和“勤学苦读”四字没有半分关系。
谢昭本就心烦,听他这般纠缠,更是不耐,冷声道:“卢三郎,你若还想说这些,就请出去吧,我想独自待着。”
卢湛见她半分颜面也不给自己,顿时气结,起身摔帘出了船舱。
彩船内安静下来,谢昭见裴度仍安坐原处,既不说话也不走,脱口问道:“你总不会也心悦于我?”
裴度望着她。她可真有本事,在玉华宫闹绝食,他才跟着卢湛过来看看。
“谢娘子,你有没有想过,太后对你向来宽纵。可她明知你心属崔延,却执意阻拦你们的婚事,这般矛盾的举动,你难道不觉得蹊跷?”
谢昭闻言一怔,她这几日只顾着伤心,竟从未深想过。
裴度趁势又道:“眼下你被软禁,硬抗下去只会徒劳无功。何不暂且假意顺从,向太后表明愿与崔延一刀两断?
唯有先换得自由之身,才能暗中查明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缘由。”
说完,他便起身下船。
岸边,卢湛正焦灼地踱步,口中还在嘟囔:“没心肝的!我这般真心待她,她却半点不领情,往后我再也不想着她了!”
裴度没理会他的抱怨,朝裴府别院去,卢湛却一路跟上来。
裴度奇道:“你还有什么要紧事?”
卢湛两眼放光:“我想去别院见云渺姑娘,这算不算要紧事?”
裴度轻笑,摇了摇头:“你方才对谢娘子说的话,都是骗人的不成?”
裴府别院,卢湛迫不及待地携了云渺入内室,很快,里面就传来调笑之声。
裴度独坐院中,自斟自饮,这本是风月场中最寻常的消遣,此刻却索然无味。
片刻后,卢湛掀帘而出,衣襟凌乱:“裴兄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裴度看向他,笑道:“看来云渺颇合三郎心意。”
卢湛凑近耳语:“妙极!竟是未折新柳,那夜在榻上,可教我......”
裴度出声打断,“既合心意,云渺便赠你了,往后她便跟着你。”
“此话当真?”卢湛瞪圆了眼,这般品貌的佳人,怕是千金难求,“你不会对兄弟干了什么亏心事,才故意送我美人吧?”
裴度看着他:“我何时与你戏言?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便遣人送她回原籍了。”
“要!当然要!”卢湛喜得连连搓手,“裴兄大义!从今往后,但凭裴兄差遣,卢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度抬腿便是一记虚踢,笑骂道:“滚滚滚,鬼才信你的话!”
卢湛欢天喜地,携着云渺离去。
二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裴度长舒一口气。
他独自坐在庭前,任月辉洒落肩头,就这般凝望着天边玉轮渐沉,直至东方既白,晨露沾衣。
*
谢昭静立刻坊,一种踏实与沉静漫上心头。
门内井然有序,淡淡的墨香与松木清气,竟将夏日的浮躁也压下了几分。
十个伙计在仔细校对稿样,红笔勾画,极是认真。三十多名刻工各据一席,俯首于灯下,无一人交谈。
李师傅回头看见她,忙迎上来:“东家放心,《山海异闻录》已全本刻成,字口清晰,版面齐整,再有两三日便可试印,整本售卖。”
谢东家对刻印的要求极高,起初新来的匠人手法生疏,不是字迹歪斜,便是版面不整,她一概弃之不用,损耗木料,也要全部重刻。
这般精益求精的劲头,正合他的心意,便愈发打起精神,仔细为她掌眼把关。
如今集贤书肆声名在外,连官府衙门也来委托刻书、采购典籍,生意越发红火,后院的刻版工坊更是日夜不停。
谢昭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把刻刀,在梨木版上尝试刻字。奈何技艺生疏,刀尖一偏,顿时在她中指指腹划出一道血口。
李师傅见状急忙上前,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东家这是何苦?如今坊里这些刻工都是熟手,又快又好,这等粗活何必您亲自做?仔细伤了手。”
谢昭心中烦闷未消,淡淡道:“横竖闲来无事,学一学也好。”
李师傅连忙劝道:“这刻版的手艺,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得先练握刀的力道,再学笔画的走势,一步一步来。东家若真想学,往后我慢慢教您,可别再这般急着下刀了。”
二人正说着话,前堂的刘掌事急匆匆跨入后院,连礼数都顾不得了,急声道:
“东家,不好了!市署的人突然来查,说咱们印的《五经正义》没有到秘书省备案,属私印发售,要封版查抄!带队的是东市署的赵市令,态度强硬得很,现在人就在前堂等着!”
谢昭蹙眉:“我们十几日前不就向秘书省递交备案文书了吗?怎么会说没备案?”
这本《五经正义》是国子监审定的科举备考用书,她特意请一个落魄举子逐字校对,生怕错了一个字。印出几份清样后,便按规矩向秘书省提交备案。
“是交过了!我还特意去秘书省打点过,可那帮人一直拖着不盖印,说要‘再核查’,我催了好几回都没用,没成想市署的人倒先找上门了!”
谢昭不再多问,快步走入前堂。
一位肥硕的吏员正背着手站在柜台前,手指不耐烦地敲着。
谢昭走上前,语气平和,“赵市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赵市令转过身,皮笑肉不笑:“东家,谢东家,听闻贵号刻印了《五经正义》?可据我们查实,这本书并未到秘书省备案,按《大雍律》,须暂扣书版,停业待查。还请谢东家行个方便,配合咱们公务。”
谢昭微微颔首,“市令公事公办,自是应当。只是我们十几日前便已向秘书省递交备案,手续齐全,为何批文迟迟未下?”
赵市令翻了个白眼:“那是秘书省的事,与我们市署无关!我们只管按规矩执行,今日你这书肆,必须查封!”
谁叫这些人不长眼,偏把书肆开在东市最好的地段?淑妃的亲戚早就看中这儿了!
说罢,他命差役在书肆中翻查。
砚台倾倒,墨汁飞溅!前堂一片狼藉,惊呼声四起。
这书肆自开业以来,便是刘掌事心血所在,他上前躬身哀求,却被赵市令猛地一推。
刘掌事被推得一个踉跄,后腰撞在书架上,脸上又是愤怒又是委屈。
墨竹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照着赵市令膝后便是两记狠踹:“狗官!你还敢打人?”
谢昭也上前一步,质问道:“《大雍律》有载,凡查封民产,需有官署出具的正式文书,写明事由、依据,并由主事官员签押,方可执行。请问市令,您的查封文书何在?又是依据哪一条律法?”
赵市令恼羞成怒,大叫着指挥差役:“少跟他们废话!老子的话就是凭证!你们抗命不遵,就是罪加一等!给我把人也拿下,封店!”
混乱中,一名差役被地上的书绊倒,他手里还拿着用来锁人的铁链,收势不住,竟直直朝着谢昭撞去!
谢昭猝不及防,眼看躲不过去......
一道身影从外闪入,手臂一展,挡在那差役身前,另一只手稳稳扶住谢昭,将她往旁边带了半步。
谢昭只觉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避免她狼狈摔倒。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恰好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是裴度。
他似乎是恰巧路过,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书肆,最后落在那名险些撞到人的差役身上。
“市署办差,何时变得如此毛手毛脚,需要砸店伤人了?”
赵市令正欲发火。哪个不长眼的敢阻拦市署,待看清来人,脸色瞬间煞白,“裴少卿?!您怎么会在这儿?”
裴度没理会他,先低头看向谢昭,“谢娘子,无事否?”
谢昭收回手臂,屈膝一礼:“多谢裴少卿出手相助,我没事。”
裴度这才转向赵市令:“长安东市,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闹出这般动静,惊扰百姓,损毁财物,你倒说说,所为何事?”
赵市令冷汗涔涔,连忙躬身解释:“回少卿,是这集贤书肆印刻印的《五经正义》,没有秘书省的备案批文,属私印,下官奉命前来查封。”
谢昭连忙道:“少卿明鉴!我们早已向秘书省递交备案文书,只是不知为何,批文迟迟未下。眼下不过是刻了出来,还未售卖!”
裴度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赵市令,心中已然明了。
这多半是市署常用的刁难手段,只是今日不巧,撞上了他。
他沉默片刻,没有说话,这短暂的寂静对赵市令而言却如同凌迟。
裴度终于开口,声音冷峻:“市署办事毛躁,没有确凿证据,也未有正式文书,便擅自封店,险些伤及无辜,此乃失职。你明日自个儿去太府寺领罚,好好反省。”
赵市令狼狈万分地退了出去,伙计们开始收拾满地狼藉。
谢昭将裴度请至后院,为他斟上一杯顾渚紫笋。
裴度轻啜一口,好笑道:“谢娘子,你可是谢都督的女儿,太后眼前的红人。开个书肆,竟被市署的人欺负到这般地步?批文迟迟不到,你为何不来找我?我与秘书省许少丞多少有些交情,帮你问一句,不值什么。”
谢昭笑道:“裴少卿说笑了。我自幼在西域长大,没在谢府住过几日,从未将自己当作什么将军千金。至于太后,我这些天不想再向她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