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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第十三章蛆虫

      初三的春天,空气里本该弥漫着青草和备考的焦灼气息。然而对于凌澈而言,那个下午之后,所有的气味都变成了一种腐烂的甜腥。

      那天放学,他像往常一样走出校门,却在梧桐树下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他的母亲凌雪。她站在那儿,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脸色惨白如纸。

      而在她对面,站着一个男人。

      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形,更像是一堆被生活揉碎后随意丢弃的残渣。他穿着一身看不出原色的、油腻破旧的西装,头发花白而稀疏,胡乱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皱纹和污垢,一双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正死死地盯着凌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谄媚又令人作呕的笑容。

      “阿雪……我到你家门口等你,你让保姆把我赶出来,我就想只有我来学校见到我的亲儿子,你才会见我……果然,我终于见到你了……”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看你,还是这么漂亮……我就知道你跟了那个姓高的,发达了……”

      凌雪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像是看到了粪坑里最肮脏的蛆虫,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不畅。她指着那个男人,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滚!你给我滚!董建国,我跟你早就没有关系了!”

      董建国?凌澈的心脏猛地一沉。这个名字,他只在母亲极少数的、带着怨恨的梦呓里听到过。

      “怎么没关系?”那男人,董建国,嘿嘿地低笑起来,露出黄黑的牙齿,“我……我儿子呢?我打听了很久,听说他就在这儿读书?叫……凌澈,对吧?其实应该跟我姓,姓董,多好……”

      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开始在校门口攒动的学生中逡巡。

      凌澈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看到母亲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厌恶而扭曲的脸,看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好奇、探究的目光。他想逃,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

      “你看什么看!滚啊!”凌雪几乎是在尖叫,她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推了那个男人一把。

      董建国踉跄了一下,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终于消失了,眼神变得阴鸷而狠厉:“凌雪,你别给脸不要脸!当年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我当年……可是给了你五十万!

      当年,你拿着老子的钱,才有今天好日子,现在想不认账?我告诉你,没门!你不给钱,我就天天来!我让我亲儿子在全学校面前认认他这个亲爹!”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凌澈所有的伪装和防线。

      最终,是闻讯赶来的保安和学校值周领导,连拖带拽地将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男人弄走了。

      但风暴,已经无可避免地降临。

      “刚才那人是谁啊?听说是凌澈他亲爸?”
      “我的天,看起来像个乞丐……”
      “不是说凌澈他亲爸以前是深圳大老板吗?怎么会……”
      “没听到吗?破产了,赌钱,玩女人……难怪凌澈没认他……”
      “原来凌澈是私生子啊……”
      “我就说嘛,他弟弟姓高,爸爸姓高,就他一个人姓凌……”

      窃窃私语像瘟疫一样在班里里蔓延。那些曾经只是模糊猜测的流言蜚语,此刻被一个活生生的、丑陋不堪的“证据”彻底坐实。每一道投向凌澈的目光,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怜悯,或者更残忍的,是猎奇般的兴奋。

      凌澈感觉自己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人来人往的广场上任人围观。他身上那层薄薄的、用以维持尊严的保护膜,被彻底撕碎,露出下面鲜血淋漓、不堪直视的真相。

      庆城最贵的江景别墅区里,高家的宅邸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栋。现代极简风格的三层建筑,通体采用灰白色调,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像一面面冰冷的镜子,反射着天空和江景。院子里是请日本园艺大师设计的枯山水,每一块石头的摆放都经过精心计算,没有一片落叶敢僭越位置。

      屋内更是将“精致”做到了极致。意大利进口的云灰石地板光可鉴人,踩上去不会发出丝毫声音。墙上挂着抽象派油画,是凌雪在拍卖会上拍得的真品。客厅中央垂下一盏巨大的、由数百片水晶组成的主灯,在白天也会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这里是庆城无数人羡慕的“成功人士的家”,是凌雪社交平台照片里的背景板,是高志远商业实力的象征。

      但对凌澈而言,这是一个温度常年低于体感的、巨大而精美的囚笼。

      奢华的客厅里死一般寂静。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照在每个人脸上。

      高志远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先是在凌雪惨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冷得让她哆嗦了一下。然后,他的视线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站在玄关、试图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凌澈。

      那不再是平时的冷漠或忽视,而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嫌恶,仿佛在看什么不小心沾染上的、极其污秽的东西。

      “这就是你带来的好事情。”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说完,他径直转身上楼,皮鞋踩在云灰石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回响。

      凌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凌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感觉这个他生活了十年的“家”,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那些名贵的家具,那些艺术品,那盏璀璨的家里更是变成了冰窖。高志远不再跟他说话,连眼角余光都吝于给予。晚餐时,那张长长的餐桌,仿佛隔开了一道鸿沟。

      就连一向亲近他的弟弟高凌川,看他的眼神也变了。11岁的孩子或许不懂复杂的成人世界,但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家庭氛围的骤变,能感受到父母对哥哥那种无声的排斥。他开始下意识地躲着凌澈,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着哥哥玩。

      荒漠,终于变成了刀山火海,而他被剥光了站立其中,承受着每一寸肌肤被灼烧、被割裂的剧痛。

      凌澈撑不住了。

      一天深夜,他反锁了房间里自带的浴室门。这是他在这座巨大囚笼里唯一能上锁的空间。他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哗哗地流着,制造出一点无用的噪音。

      他抬起颤抖的手,看着手臂内侧相对完好的皮肤。那里,曾是他秘密的宣泄口,如今需要更深刻的痛楚,来覆盖那无处不在的、啃噬心灵的羞耻和绝望。

      他从隐藏的角落摸出一片崭新的、锋利的剃须刀片。那是他前几天偷偷藏起来的。

      冰冷的金属贴上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战栗。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母亲惨白的脸,继父嫌恶的眼神,同学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弟弟躲闪的目光,还有那个男人……那个像蛆虫一样的,他的生父。

      手下用力。

      一道清晰的、火辣辣的疼痛骤然炸开。鲜红的血珠瞬间沁出,然后连成一条细线,缓缓流淌下来,滴落在洁白无瑕的洗手盆里。

      痛。尖锐的,纯粹的,物理的痛。

      这疼痛奇异地压下了心里那片无边无际的、空洞的绞痛。他看着那抹在白色陶瓷上格外刺目的红,仿佛看到了自己正在流逝的生命和污秽,反而获得了一种扭曲的、短暂的平静。

      他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水流声,和他手臂上无声滴落的血,见证着这个精致牢笼里,正在发生的无声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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