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孤岛》我想我就是我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坠落的星辰

　　抑郁症像一场无声的内出血。外表看起来，凌澈依旧每天按时起床，穿上整洁的校服，坐上李叔的车去学校。他走路，吃饭，上课，完成一切社会要求一个初三学生完成的规定动作。

　　但家里没有人注意到，他校服衬衫的袖口下，手腕和手臂内侧新添的、纵横交错的淡红色线条。没有人注意到他夜里房间几乎从不熄灭的灯光，以及白天眼下无法掩盖的、浓重的青黑。没有人注意到他食量锐减，体重正在悄无声息地下降，校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高志远忙于生意和躲避可能再次上门的董建国，对这个继子，他采取了彻底无视的态度，仿佛家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凌雪则沉浸在自身难保的恐慌和羞耻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丈夫的脸色，竭力维持着这个家表面上的平静，对凌澈的异常，她选择性地失明了。

　　只有成绩，这个曾经最直观反映他价值的标尺，此刻却残酷地背叛了他，将他内部的崩坏公之于众。

　　连续几次模拟考，凌澈的名字从年级榜首那个耀眼的位置一路下滑，跌出前十，跌出前五十，最终在一次关键的模考中，跌到了一百名开外。

　　班主任王兰欣拿着成绩单，忧心忡忡地把他叫到办公室。
　　“凌澈，你最近状态很不好，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还是身体不舒服？”王老师的声音很温和。
　　凌澈低着头，听着王老师嘴里那个“又”字，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听着，点头，像一台接收指令却无法执行的机器。
　　“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老师说，跟家里说，知道吗？马上就要中考了，最关键的时候，不能掉链子啊。”王老师苦口婆心。
　　凌澈依旧点头，嘴里发出模糊的“嗯”声。但王老师看着他那双空洞的、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孩子魂还没回来。

　　“青矜同舟”的朋友们是唯一试图拉住他下坠的人。
　　程磊每天都会把自己工整详细的课堂笔记多抄一份，塞进凌澈的书桌。
　　刘小峰和孙浩然会在课间故意插科打诨，讲着并不好笑的笑话，试图引他发笑。
　　谢慕瑶会默默帮他打好午饭，在他对着饭菜发呆时，轻轻推推他的胳膊。
　　他们不再追问那个突然出现的“亲爸”的事情，只是用这种笨拙而真诚的方式，环绕在他身边，试图用他们的温度，暖一暖他这块冰冷的石头。

　　张晚柠也从一中打来了电话。
　　“凌澈，你还好吗？”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担忧。
　　凌澈握着那个只能接打电话的老年机，听着熟悉的声音，心脏某处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有一股暖流试图冲破冰层。但那股暖流太微弱了，瞬间就被更厚重的麻木和疲惫吞噬。
　　“嗯。”他回答，声音干涩。
　　“一定要加油，凌澈，我在一中等你。”张晚柠的声音很坚定。
　　“……好。”他挂了电话，那瞬间的感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几圈涟漪，很快便恢复了死寂。

　　然而，最致命的纠缠来自校外。
　　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上学路线，董建国开始在校门不远处的巷口蹲守他。
　　“凌澈……我的亲儿子啊……”他一见到凌澈，就扑上来，用那双脏污的手抓住凌澈的胳膊，涕泪横流地哭诉自己有多惨，几天没吃饭，被高利贷追债，活不下去了。
　　凌澈浑身僵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眼前这个生物学上的父亲，只觉得无比的荒谬和厌恶。他想挣脱，那双枯瘦的手却像铁钳。
　　“给我点钱……就一点……爸爸求你……”董建国哀嚎着，声音引来零星路人的侧目。
　　凌澈颤抖着手，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零花钱，甚至包括准备买参考书的钱，全都掏出来，塞到那双脏手里，只想尽快摆脱。
　　“放开…放开…我…”
　　董建国拿到钱，立刻换了一副嘴脸，谄媚地笑着，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从此，这成了常态。董建国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天天准时出现。不给钱，就哭，就闹，就引来围观。凌澈感觉自己被一条无形的、肮脏的锁链捆住了，勒得他喘不过气。

　　家里的气氛因此降到了冰点。

　　“看看你那个好爹！”高志远在一次晚餐时，终于爆发，将筷子狠狠拍在桌上，指着凌雪，“你故意的吧，凌澈！用我给的零花钱养你那个亲爸，我高志远在庆城也算有头有脸，现在不但被别人说养了便宜野种，连野种的爸也要养！我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凌雪，我们离婚吧！”

　　凌雪脸色煞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反驳。

　　“爸爸！妈妈！不要离婚！”在客厅里玩的高凌川被吓到了，哭着扑过来抱住高志远的腿。
　　高志远看着小儿子，强压下怒火，但看向凌澈和凌雪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弃。
　　凌雪在丈夫那里受了气，也转而对凌澈也更加冷漠和嫌弃，仿佛这一切的麻烦和耻辱，都是他这个“孽种”带来的。

　　在这样的内外交困下，凌澈像一艘破了洞的船，载着沉重的负担，摇摇晃晃地驶向了中考的考场。

　　考试那几天，他头脑昏沉，笔下的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曾经烂熟于心的公式定理，变得似是而非。作文题目在他眼前晃动，他却组织不起任何有意义的句子。

　　成绩公布那天，榜单前人头攒动。
　　曾经稳坐年级第一的天才少年凌澈，名字出现在了榜单中下游的位置。
　　全市第1198名。603分。
　　总分仅仅比庆城中学（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高出一分。

　　他侥幸地，狼狈地，吊着车尾，挤进了那所无数人向往的重点高中。

　　没有欢呼，没有祝贺。他站在喧闹的人群外，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和排名，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过去那个凭借成绩获得些许尊严的少年，一半是现在这个破碎、肮脏、仅凭运气苟延残喘的空壳。

　　庆城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像一张审判书，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未知的、或许更加艰难的时代，即将开始。他抬头望着夏日刺眼的阳光，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