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叛国之罪 ...
-
大宁三十二年,二月。
朝廷发兵三十万,分作两路,一路向北迎击突厥,一路往西阻击吐蕃,逐光亲率十万将士,向北而行。
初至边塞,恰逢一场小规模战事方歇,风沙卷着狼烟,将天际染成一片污浊的灰黄。目光所及,皆为焦土废墟。
百姓的尸身被随意弃置道旁,苍蝇蛆虫萦绕,聚散成团。
乌鸦与秃鹫伺机而动,自低空盘旋掠下,发出满足的喑哑嘶鸣,享用着这场死亡的盛宴。
昔日用以抵御风沙的砖石房舍尽数倾颓,未熄的余火仍在木梁的缝隙间明灭,灼烧出大片大片的焦黑。
一位神情麻木的老人,怀中紧抱着小孙子已然僵冷的身体,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偶尔才机械地抬抬手,驱赶那些永不知疲倦的苍蝇。
更远处,一个衣衫破碎、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子,正眼神涣散地在大街上摇晃游荡,裸露的皮肤上布满青紫与污浊的痕迹,任谁都明白她曾遭遇过什么。
逐光勒住马缰,浓烈的血腥与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几乎凝成实质,直冲鼻腔。
他翻身下马,靴底落地的瞬间,便感到一种异常的黏腻。低头看去,看似普通的灰石板路上,竟覆着一层已然干涸发暗的薄薄血痂。
他面色沉郁如水,迈步走向那名神志不清的女子。
女子一见他靠近,立刻惊恐万状地向后缩退,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抓挠,发出凄厉的尖叫:
“不……不要过来!滚开!你滚开——!”
逐光倏然停步,立在数尺之外,不再前行。
他沉默地解下自己玄色的披风,手臂一扬,那披风便如一片厚重的云,稳稳地笼罩住女子颤抖的身躯,掩去了所有不堪。
随即,他背转身,面向身后肃立的十万将士,声音并不高昂,却清晰地传遍四野,每一个字都如金铁之音,砸入每个人的心底:
“今,我沈逐光在此立誓——突厥不破,誓不还朝!”
大宁三十二年,七月。
沈逐光率领十万大军驻扎边塞,倏忽间已五月有余。
这五个月,他先是雷霆手段,接手了当地节度使的兵权,以定军心;继而安抚流民,将其有条不紊地转移至后方安全地带;待后方初定,方才着手重建那已摇摇欲坠的边防战线。
直至完成这一切,与突厥的正面交锋,才真正拉开序幕。
突厥人显然从上一次的惨败中吸取了教训,极少再与逐光发起堂堂之阵的正面冲突。
他们倚仗身为游牧民族的天性,将主力隐入广袤的沙漠与戈壁,化整为零,神出鬼没,专事偷袭粮道、骚扰边民之策。
战事,因此变得异常艰难与胶着。
深夜,将军大帐内。
逐光手持一盏昏黄的油灯,俯身仔细察看着手下人刚呈上的布防图。
摇曳的光线将他眉宇间的疲惫勾勒得愈发深邃。他伸出两指,用力揉按着紧锁发酸的眉心,心底不止一次地掠过一丝烦躁:
这凡人之躯,精力着实有限,若依他往日魔尊的实力,何须如此殚精竭虑!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从地图上移开,飘向了案桌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朵早已风干的桃花。彼时凛鸦千里迢迢衔来的,还是一株带着露水的桃枝,被他悉心压平、风干,制成一枚书签,从此便一直带在身边,如同护身符一般。
随花一同而来的,还有一封他反复摩挲的信笺。日思夜想的少女,用娟秀的字迹写道:
【逐光,青龙寺的桃花已然盛放,其华灼灼,如云似霞。只可惜,你不得亲眼所见。
不过无需为之惋惜,我特折下最美的一枝,托凛鸦送去给你。
今日,我依旧去寺中为你求了平安。不知你在那边是否一切安好?
另有一事,李明月近来已许久独自幽居殿中,不知是何缘故。
阿絮常说,整日忧思过甚于身心无益,更恐……会影响远方之人的气运。
故而,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凝为这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大宁三十二年,十二月。
凛冬已至,这场胶着了近一年的战事,终于逼近终局。
突厥本是游牧民族,屡屡犯边多半是为劫掠越冬资源。近一年的持久消耗战,早已将他们拖得筋疲力尽,国力难以为继。
逐光敏锐地察觉到,最近几场战役,突厥已是强弩之末,溃败的速度一次快过一次。
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不禁泛起涟漪——照此势头,或许,真能赶回长安,为阿昭过上生辰。
十二月二十日,北风卷地,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得遮天蔽日。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逐光亲率五千精兵,与副将分作两路,对仓皇北窜的突厥残军进行最后的包抄与围剿。
他胯下一匹乌骓骏马,身披银色铠甲,在晦暗天光与雪色映照下,折射出冷冽寒芒,玄色衣袍随风狂舞,炽烈的红色发带,在风雪中猎猎飞扬。
逐光一马当先,身形如一颗撕裂风雪的黑红流星,朝着突厥溃逃的方向疾驰追击。
残存的突厥军被逼入一处绝谷,背倚陡峭崖壁,再无退路。
他们如同困兽,相互依偎着挤作一团,纷纷举起手中弓弩,箭镞虽指向逐光,却无一人敢率先发射。
一张张被风雪与恐惧侵蚀的脸上,满是绝望,他们死死盯着那位年纪轻轻、手段狠戾的少年将军,准备进行最后的顽抗。
逐光单骑勒马,孤身立于千军之前。
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手中长剑倏然举起,勒紧缰绳,策动战马在原地从容地转了几个圈。
马蹄踏碎积雪,姿态桀骜,将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展现得淋漓尽致。
随即,他猛地调转马头,面向身后肃然待命的将士们,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遍整个山谷,带着决绝,他道:
“世人皆道——‘投降者不杀’!”
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谷中那些曾犯下累累血债的敌人,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唯有冰冷的审判。
“可我沈逐光,不论生前事,不管身后名!”
“尔等烧我城池,杀我百姓,辱我妇孺!天理难容!”
他长剑猛然挥落,斩碎漫天飞雪,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众将听令!”
“尽诛此地,一个不留!”
“所有千秋骂名,我沈逐光,一肩承担!”
死寂,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在皑皑雪谷中无声蔓延。
逐光发出这石破天惊的军令后,他身后的将士,没有向往日一样振臂附和。
回应他的,只有风雪呼啸,以及一片凝固空气的沉默。
逐光心头一沉,不解地勒马转身,面向这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张写满挣扎与愧疚的脸。
他们眼神闪躲,面面相觑,握兵器的手在微微颤抖,良久,在一种无形的压迫下,他们终于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中的弓弩。
然而,那淬着寒光的箭镞,并非指向绝境中的突厥残敌。
而是,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逐光心头如遭重锤,瞳孔骤缩,他下意识地猛勒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
座下战马吃痛,发出一声悲鸣,不由踉跄后退数步,竟远离了原本誓死效忠的大宁军队,反而更靠近了那群同样满脸惊疑的突厥人。
“陛下有令!沈逐光勾结突厥,出卖军机,致使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其罪当诛,人人得而诛之!”
一阵飘渺不定的声音从大宁将士中传来,逐光眼睛一眯,逐一打量,却没发现那人确切身影。
这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似从天而降,让人无从捕捉其源头。
他抬头,望向那片对准自己闪着寒光的箭头,冷笑一声,刹那间,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是凯旋时,满朝文武阿谀奉承之下,太子李玄那双阴沉嫉恨的眼;
是帝王李恒泪眼婆娑许诺王侯时,那嘴角轻微勾起的冰冷弧度;
是李明月被削去青丝后,那怨毒的低咒:“沈逐光,你不过是只秋后的蚂蚱!”
是了!
他虽是魔,生来却未曾主动戕害苍生!
昔日有曦华与阿昭的约束引导,后来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想守护她所珍视的这一切!
他并非愚蠢,而是从未想过,凡人之心,竟能险恶至此!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突厥已灭,边患已除,这太平盛世,不再需要他这把过于锋利的“战神”之刃了!
他抬起头,望向阴沉宽广的天,任由雪花一片片落在眼中,冰冷瞬间被温热融化,刺得他闭上眼睛,一滴水顺着眼角滑落,他疑惑地伸出指腹,将那象征懦弱的水珠划去。
这水珠是他的本能反应,还是这双不听话的眼睛的反应,逐光已然分不清了。他此刻只能在心底咆哮,宣泄那不能与世人知的愤怒:
天道!
这就是你……执掌的公平道义吗?!
还是说,这人间至恶……本就是你权衡万物的一枚弃子?!
“咻——咻——咻——!!!”
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无数箭矢撕裂风雪,如同嗜血的群鸦,自天幕倾泻而下!瞬间便吞噬了那个孤立于两军之间的玄衣身影。
少年身体剧震,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中长剑脱手,整个人如同被雷霆击中的孤雁,从马背上轰然坠落,直直跌向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