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吾友,吾爱,吾妻 ...

  •   大宁十二月底,王师再度击退外敌,凯旋的号角却吹不散长安上空的阴霾。

      与此同时,一个比边关捷报传得更快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席卷了帝都的每一个角落:沈小将军沈逐光,通敌叛国,事败之后已于北地悬崖畏罪自戕,尸骨无存!

      陛下闻讯,于朝堂之上痛心疾首,勃然盛怒。

      一道圣旨颁下,沈逐光所有军功荣耀尽数褫夺,其名成为禁忌,民间严禁传颂。昔日香火鼎盛的“战神祠”,在一日之内被尽数推倒,付之一炬。

      “阿昭——!!!”

      一只小煤球猛地撞开窗棂,直直扑入阿昭怀中。此时凛鸦已经完全忘记伪装成凡鸟,它口吐人言,带着哭腔,将眼泪与鼻涕全数蹭在少女的衣襟上:

      “阿昭!他们胡说!他们全都在胡说!他们说尊上……不,他们说将军是叛国贼,说他与突厥勾结,被发现了就羞愤跳崖,尸骨都找不到了……呜呜呜我呸!尊上怎么可能!他们放屁!”

      “啪嗒!”

      阿昭手中那支正写着“将军何时归”的笔,应声掉落,饱蘸的墨汁在信笺上轰然晕开,将那未完的期盼与等待,污成了一团无法辨认的漆黑。

      她甚至来不及为凛鸦口吐人言而震惊,就被这噩耗震得头皮发麻,周身空气如潮水般褪去,一股窒息感从心底上涌,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没能接住凛鸦,只是本能地一只手死死扶住桌沿,一只手捂住胸口,缓缓蹲在地上缩成一团,许久没有动静。

      良久,她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泪汹涌而出,她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不……不可能!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

      阿昭猛地站起身来,想要夺门而出去找寻真相,却不知往何处去,一阵眩晕传来,她只能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

      “阿昭!快,快去将军府!长公主殿下要将沈将军的遗物全部焚毁!快去!”

      阿絮从未如此失态,她踉跄着从殿外狂奔而来,声音因为悲伤变了调,见到阿昭站在案桌之前宛如雕塑,她才推了少女一把,道:

      “快去啊!再晚一步,就什么都留不下了!!”

      阿昭这才如梦方醒,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提起繁复的裙摆,用尽生平所有的力气,朝着宫外那座熟悉的府邸,发足狂奔而去。

      身后的凛鸦也被这呼唤叫的清醒了一阵,它突然用翅尖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扑棱着翅膀往窗外飞去,只留下一串带着哭音的呢喃,散在风里:

      “对!只是凡人肉身没了……神躯神魂还在!尊上……你一定要等着凛鸦!”

      与小将军的赫赫威名截然不同,他的将军府邸朴素得近乎冷清,和周遭官员府邸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有些简陋。

      阿昭赶在李明月之前抵达,她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府门,目光疾速扫过空无一人的冷寂庭院,脚步未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记忆中逐光的卧房奔去。

      府中并无下人,经此变故,更显门庭罗雀。

      庭院内唯有一株虬枝盘错的枯树,几丛无人打理的花草,以及一方小小的池塘,池中锦鲤浑然不知人间剧变,依旧悠闲地吞吐着水泡,荡开圈圈涟漪。

      逐光其人,性情张扬热烈,他的卧房却也如他内心般坦荡,陈设一览无余。

      兵刃与长剑整齐悬挂于墙壁,一张简易床榻,一个满满当当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杂书——兵法、游记、志怪小说,不一而足。

      其中一本,还保持着翻阅中的姿态,摊开在案桌之上。

      仿佛它的主人只是临时起身,片刻之后便会归来,用略带痞气的笑容,指着书页和她撒娇抱怨:

      “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还不如让我们阿昭执笔,定会比它灵动万分!”

      阿昭的目光,最终被书架中层,那十几个叠放在一起的精致木盒所攫住。

      它们所处的位置不高不低,伸手可及,盒面上光洁如新,不染一丝尘埃,显然被主人时常拂拭,珍视非常。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这房间里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叫嚣着要将她溺毙。

      泪水,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再次决堤。

      阿昭没有立刻去触碰那些盒子,而是怀着一丝渺茫的祈望,转向了那张书案。

      她期盼着,或许能在那里,找到哪怕一星半点,能证明他清白的蛛丝马迹。

      她近乎疯狂地翻找着,指尖掠过无数空白宣纸,直至翻到最底下,一封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信,才赫然出现在眼前。

      信封已然微微泛黄,上面的墨迹干涸了许久,苍劲凌厉的笔锋,勾勒出四个她无比熟悉的字,却蕴含着无限珍重:昭昭亲启。

      阿昭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重若千钧的信封。

      信纸展开,一行行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字迹,伴随着那个少年被封存于此的全部心声,撞入她的眼帘:

      【昭昭亲启:

      阿昭,生辰快乐。

      此贺迟了十五年,是我之过。未能早日寻到你,未能亲手奉上这些微末之物,令你寂寥十五载,特修此书,聊表愧悔。】

      一股荒谬的想法自心底缓缓升起,阿昭几乎踉跄着半跑半爬地往那堆积一处的木盒奔去。

      十几个木盒沉默地列队在书架上,均是紫檀木嵌螺钿小木匣,夜光贝被打磨成薄片,再由匠人一点点镶嵌其上,绘出流光溢彩的花朵蝴蝶图样,一看便是精心为少女备下的礼物。

      阿昭打开最上层的一个盒子,丝绒内衬之中仅放置了一个拨浪鼓,她颤抖着指尖,握住拨浪鼓的手柄,将其拿出。

      她逆着光仔细打量,这是一柄小羊皮制的朱红拨浪鼓,鼓面未曾绘制寻常的年画娃娃,而是用极尽精巧的红色剪纸,贴出一个女娃娃的侧影,弹丸则用温润的青玉制成。

      “咚——咚——咚!”

      清脆的鼓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循着声音望向信纸,那上面是少年跨越了十五年的心意:

      【大宁十五年,阿昭一岁。我曾在人间得见,大人用拨浪鼓逗弄一岁孩童,那时便想着,阿昭一岁之时,必然冰雪可爱,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特寻匠人打造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拨浪鼓,给小阿昭作生辰礼物。】

      剧烈的酸涩直冲喉头,阿昭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地,压抑的抽泣蔓延在整个卧房。她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泪,打开第二个盒子。

      第二个盒子中放着一只明黄的布老虎,歪七扭八斜躺于盒内,金色瞳孔,和市面上卖的不一样,没有龇牙咧嘴,张着血盆大口,而是笑眯眯的。

      额头上的“王”字绣功极差,若不是仔细看,还以为是“土”。

      她伸出指尖仔细摸了摸老虎,发现上头针脚粗粝,缝合之处还有几滴看不清的淡粉小点,显然是某人被针扎了,污了布老虎,又细致擦掉痕迹,却还是留下淡粉痕迹。

      阿昭再次打开信,看着少年羞涩的抱怨,和她分享布老虎的由来:

      【大宁十六年,阿昭两岁。行军之时,有将士初为人父,激动不已,常于夜幕之中,独自点灯,亲手缝制布老虎,同乡之人,不堪其扰,将其一纸诉状告于将军麾下,闻言,特向其讨教布老虎做法,然而我手粗笨,绣得不好,阿昭,万万不能嫌弃耻笑。】

      阿昭将拨浪鼓与布老虎一股脑抱在怀中,妄想它们能陡然升温给予她力量。

      她继续打开了第三个木盒,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薄薄纸片,她将纸片拿出,赫然发现,这纸片居然是一张十万两的银票!

      她继续翻开信件,她几乎可以预见少年摇头晃脑地落笔,带着少年的意气,他道:

      【大宁十七年,阿昭三岁。人间有句话叫“三岁看老”,我冥思苦想良久,既怕误了阿昭前程,又恐给阿昭的,不如其他人的好。遂奉上银票十万两,此乃我从军两年所有积蓄,阿昭想做何事,尽管放手去做,但放宽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这个傻子……”

      阿昭读到这句话,半哭半笑,而此刻她却不敢停下动作,恐惧下一瞬间就会彻底崩溃,无法在李明月焚毁一切之前,窥见这颗被封存了十五年的滚烫真心。

      第四个盒子,里面放着两尊小小的瓷像,一个少年一个女娃娃,女娃娃玉雪可爱,少年一袭白衣,红色发带,正噙着一抹温柔的笑容望着女娃娃。

      阿昭伸手抚摸那个少年,瓷器细腻冰凉,却在她的指尖下,仿佛生出了一点虚幻的暖意。

      逐光在信中解释道:【大宁十八年,阿昭四岁。途经江南瓷都,见匠人以泥塑人,栩栩如生。遂学之,亲手烧制瓷人一对,一为你,一为我。阿絮曾说,阿昭幼时身旁离不得人,否则便啼哭不止,若你长夜难眠,可有“他”在侧相伴。】

      第五个盒子,是一叠厚厚的、画着歪扭小人儿的宣纸,记录着塞外的风沙,军营的篝火,还有……一个想象中的,扎着双鬟的小女孩的各种日常。

      【大宁十九年,阿昭五岁。听闻孩童此岁开蒙习字,我笔力不佳,唯愿以画代笔,将我所见风景,悉数说与阿昭听。】

      ……

      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一直到第十四个,都是一些精巧的小物件,有一支品相绝佳的紫竹洞箫,也有一整套难得的海外舶来的颜料与画笔,甚至还有一对小巧精致,以白玉雕成的兔子耳坠……

      这个少年,恨不得将全天下所有奇珍异宝都搜罗来,然后仔细珍藏好,在凯旋之际,全部捧给他藏在心尖上的姑娘。

      直到第十五个箱子,那是最大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阿昭不停地大口呼吸,稳住心神,终于用力掀开最后一个箱子的锁。映入她模糊泪眼的,却是:

      一把胡琴、一盒胭脂、一柄未开刃的铁剑。

      这三样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竟被逐光放在同一个箱子内。她仓皇地去抓那信件,目光贪婪而疼痛地掠过最后的话语:

      【大宁三十年,阿昭十五岁。幸而此次,我未曾缺席。知你志在保家卫国,便以玄铁为你铸剑。又闻长安女子皆爱胡琴胭脂,我忧你未有,故一并置办。愿我的阿昭,能执剑卫疆土,亦能对镜理红妆。

      阿昭,你常因“克死生母”之流言而自责。然而你于我,非是灾祸,乃是一见倾心,再见钟情,是费尽心思求而不得的天上月,是捧在掌心亦觉惶恐的神明,万望勿要妄自菲薄。

      我年幼时,性格恶劣,自私任性,将两分真情八分占有全然认为是爱,自己付出两分,却苛求他人十分,如若不然,便想拉着整个世界一同沉沦,实乃不堪回首。

      阿昭,抱歉。虽你未记起,我仍欠你一句。直至今日,我方明了,爱是包容,是了解,是守护,是忧其忧,爱其爱。

      彼时,我常怨上天不公,为何生来为魔,为何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然历经千年,怨恨中竟生庆幸释怀,我庆幸能两世与你相伴,释怀于明月本该高悬,不得青睐,不该将明月扯落凡尘,而应化为繁星,护之爱之。

      我心悦你,却如履薄冰,惶恐不安,恨不得将九天星河、四海潮生全然捧到你面前。待我凯旋,若你愿以一袭红衣相见,便是我三生之幸。

      若你应允,此间万物皆为聘礼;若你不愿,此信便永封匣中,不令你烦忧。

      所有钱财,可作你嫁妆之资。我亦会以兄长之礼,护你出嫁。只是……若那人待你不好,你该如何自处?若那人待你极好,我……又该如何?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唯愿今后岁岁年年,亲口说与你听。

      阿昭,乃吾挚友,吾至爱,吾此生唯一的妻。

      逐光手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吾友,吾爱,吾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