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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满城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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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三十二年,初春。
时令已至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节令,北地却传来惊天噩耗——突厥死灰复燃。
经历一整个寒冬的舔舐伤口与暗中勾结,他们竟与吐蕃结成联盟,如两只窥伺已久的恶狼,自西、北两路同时发难,呈钳形之势直扑大宁腹地,兵锋遥指长安!
厚重的愁云,顷刻间笼罩了帝都。
往日繁华的街巷被恐慌攫住,每日黄昏,都有染血的马蹄声“哒哒”叩响城门,带来前线城池接连陷落,请求朝廷速发援兵的噩耗。
这消息一次又一次地碾过百姓惊惶未定的心。
死寂的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锁在了那位玄衣少年身上。
沈逐光。
年仅十七,少年将军。在去年朝廷无人可用,山河破碎之际,是他挺身而出,初战便力挽狂澜。
虽未及封狼居胥,但其锋芒已显,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成为如卫青、霍去病般彪炳史册的一代军神。
此刻,他的声望被乱世的恐慌与希冀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甚至有长安百姓自发为其建立生祠,香火不断,将其奉若“大宁战神”。
在这走投无路的绝境之中,他成了这个王朝,最后一根、也是唯一一根被所有人看到的“救命稻草”。
身着明黄龙袍的李恒挺着肚子,步履沉重地自龙椅上踱下,来到少年将军身前。
他长长叹了口气,眼眶竟当真泛起些许湿润,将一个无可奈何的帝王姿态做了个十足十,声音沉痛地许下诺言:
“爱卿愿再度为朕分忧,实乃黎民社稷之福!待你凯旋之日,朕必亲率满朝文武,迎至十里长亭!届时,定以王侯之尊相酬,方不辜负卿之汗马功劳!”
逐光没有立马谢恩。
他只是环绕了一圈朝堂,那群自诩文人风骨的大臣们此刻一个个缩紧了脖子,纷纷低下头,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听闻陛下竟许下“王侯之位”,他们像是骤然找到了表忠心的机会,齐刷刷跪倒在地,口中山呼海啸:
“陛下圣明!”
“陛下万岁——!”
逐光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双臂环抱胸前,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臂膀上那枚墨色玉环。
殿外穿堂风过,将他鬓边那抹炽烈的红色发带吹得扬起。
他沉吟片刻,忽然撤去了所有属于“少年将军”的沉稳,周身气息一变,竟如同一个在赌桌上提出最终条件的恶劣少年,于这关乎国运的紧要关头,语出惊人:
“出征之前,不必祭天,亦无需祭地。”
他语调轻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这长安城,为我燃放一整夜的明灯与烟花。”
话语微顿,逐光锐利的眉眼陡然柔和起来,他清晰地补充道:
“阵仗必须比给李明月庆生那日,更为盛大。”
“我要全城百姓都看见,都记住——”
“这璀璨人间,为阿昭而明。我沈逐光,此去边关,为她而战!”
话音落下,这一刻所有人都忘记了规矩,众臣纷纷抬头,错愕地看着朝堂之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只见逐光一身玄衣,长身而立,眉眼锋利,嘴角弯起,他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直接与皇帝对视,仿佛口中的满城烟花是天大的事。
是的。
无需封狼居胥,也无需金银赏赐。
只要以阿昭名义,为她放一宿烟花,燃起三千明灯。
“啪、啪、啪!”
皇帝垂下眼眸,抬起双手,为逐光的话鼓起掌来,他微微皱眉,巡视底下一圈大臣,却敏锐地发现太子的眉眼阴沉,正抬起脚预备上前。
于是他提前伸手止住了李玄准备上前参奏的话,摸着胡须,对着逐光露出赞同笑容,道:
“不愧是意气风发少年郎!朕准了!”
李恒果然言出必践。
出征前夜,整座长安城彻夜不眠。漫天烟火将墨色天幕灼烧得亮如白昼,万千明灯冉冉升起,汇成一条逆流的星河。
这极致的绚烂,几乎让人错觉这不是一场生死未卜的征战前夕,而是一场全城欢庆的盛大节日。
连日来笼罩帝都的沉闷愁云,似乎真被这灼热的光与声驱散了。
街上人流如织,竟还有自发组织的游行。说书人唾沫横飞,将少年将军与落魄公主的故事编成话本,讲得绘声绘色。
逐光独自立于高高的城墙之上,夜风鼓动着他玄色的衣袍和那抹炽烈的发带。
下方是万丈红尘的喧嚣,他的思绪却飘回了那座冰冷的宫苑,想起初见与阿絮长达两个时辰的密谈。
阿絮是个极为聪慧的女人。她早已看透逐光绝非凡俗,却并未追问他的来历与目的。
她只是用沉寂的眸子盯着他,然后低声要了一个承诺。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有何目的。我只问你一句:你能不能真护得住公主?若是不能……就请你,不要再招惹她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恳求,“她……她这一生,已经太苦了。”
两个时辰,不长,却足以将一个灵魂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入另一个灵魂之中。
逐光静默地站在原地,从另一个女人的口中,一砖一瓦地,重建起他缺席十五年,有关阿昭的岁月。
他听见阿絮说,阿昭年幼时生得粉雕玉琢,却因营养不良而说话很晚,穿着永远不合身的旧衣裳,逢人不会说话,只会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李明月听说了,便常带着一群宫人,将她围在中间,一遍遍地耻笑她是“克死生母的小哑巴”。
他听见她说,阿昭会在冬日里“意外”失足跌下结着薄冰的荷花池;会在夏日里,因“偷窃”、“顶撞皇姐”种种莫须有的罪名,被勒令在滚烫的石板上长跪不起。
阿絮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回忆起每一次,看到阿昭一瘸一拐、浑身狼狈地回来,她的心都如同刀绞。
后来,那孩子学乖了,受了委屈不再立刻回来,而是会偷偷找个地方,将自己清洗干净,拍去尘土。然后带着轻松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给她带的“惊喜”。
“你知道……那‘惊喜’是什么吗?”
阿絮猛地抽泣起来,整个身体剧烈颤抖,手中的扫把“啪嗒”一声滑落在地,她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眶中,闪烁着复杂光芒,一字一顿地回忆道:
“是几根……被人啃剩的鸡骨头。”
“是那些贵人赏给她的,她当成天大的恩赐,自己舍不得吃,贴身小心藏好,一路捂着跑回来……巴巴地带给我,还怕……怕在路上被人抢了去……”
逐光不忍地闭上眼,不再看底下的红尘人间,他将思绪从沉重回忆中抽离,手死死握成拳,猛地挥向一旁布满岁月痕迹的城墙。
“逐光!”
一道清亮的呼唤,将他从仇恨深渊中重新挽回人间。
他心下一慌,本能将滴血的那只手藏在身后,迅速在脸上堆起一副灿烂笑容,这才转身望向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少女。
阿昭疾步至他跟前,柳眉紧蹙,一双明眸瞪得大大的,带着怒意紧盯着他,直盯得少年的嘴角悻悻耷拉下来,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到她面前。
她二话不说,低头便撕下自己衣裙一角干净的内衬,用那柔软的布条,将那狰狞伤口一圈圈缠绕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默然背过身去,抱着膝盖蹲在城墙角落,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闷闷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你要赔我……这……这可是我才上身的崭新衣裙。”
逐光见状,心头那点因回忆而生的暴戾瞬间被冲散,只余下满腔无奈的失笑。
他摸索着挪到阿昭面前,蹲下身,好声好气地哄道:“好好好,是我不好。待我凯旋归来,给你做上十套!二十套也成!你还想要什么,一并都告诉我。”
“我今年的生辰愿望,还没许呢。”少女依旧垂着头,声音低低的。
“那你想要什么?”他放柔了声音。
“加上去年还未许的那一个,”阿昭终于抬起头,掰着手指,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你已经欠下我整整四个愿望了。”
逐光依着她的姿势,也蹲下身来,让目光与她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揉了揉她那看起来柔软的发顶,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发觉,哄小孩的纵容:
“好。那这四个愿望,我的小公主,想要什么呢?”
阿昭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拂开他企图作乱的手。她异常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然后举起他那只未受伤的手,固执地将自己的小拇指与他的小拇指紧紧勾缠在一起。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四个愿望,不多不少,每一个都愿将军平安!”
“逐光,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归来。”
满城烟花绽放在他们头顶,这冲天的声响却盖不住剧烈的心跳。逐光再也忍不住,他避开少女明亮真挚的眼神,长臂一伸,将阿昭紧紧搂入怀中。
阿昭没有挣扎,她感觉安心的少年气息将她包围,逐光把头埋在了她的肩头,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肩上一阵濡湿的温度。
少年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瓮声瓮气,口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阿昭,若你有一天记起所有,会不会再次厌弃我。你……还会期盼我……平安归来吗,我凯旋而归那天,你身着红衣,好不好?我想看……”
阿昭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中深意,却能感受到他那几乎要溢出的不安。
她本能地举起手,一下一下,轻柔拍在逐光背后,语气带着宠溺,哄着这莫名脆弱起来的少年:
“好。我一定穿着最鲜艳的红衣,在城门迎你。”
在将阿昭安然送回寝殿后,逐光并未返回将军府。
他身形一折,一道鬼魅般的黑影,轻易穿过重重宫墙,避开所有巡逻守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李明月的寝宫。
“啪!哗啦——!”
李明月刚从皇后处回来,满心戾气无处发泄,刚挥退所有宫人,目光扫过那琳琅满目的八宝架,心头邪火愈盛。
她猛地起身,长袖一挥,将架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一股脑全部扫落在地,砸得粉碎!
她可是尊贵的嫡长公主!凭什么阿昭那个宫女所出的贱胚能与她平起平坐?
今夜这全城烟火,竟比她生辰那日还要盛大辉煌!
那沈逐光更是眼盲心瞎!竟被那等货色迷了心窍,用这等权势只为给她撑腰!
就在李明月愤恨地跺脚咒骂之时,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已如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横在了她白嫩纤细的脖颈之上。
冰冷的触感让她骤然回神,身体下意识地一颤,脖颈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随即顺着皮肤蜿蜒流下。
李明月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僵直,再不敢动弹分毫。
她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阴寒至极的声音,仿佛自九幽地狱升起:
“李明月。”
逐光将手中冷剑又递进半分,看着那血流得愈发急促,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而残忍的不解,“我向来,是个护短的人。你屡次算计、欺辱阿昭,你说……我该如何向你讨回来?”
李明月的声音因极致的惊恐而扭曲变形,她想放声尖叫,却因颈间利刃,只能死死压住音量,话语里半是威胁,半是哀告:
“沈……沈逐光!你疯了!我、我可是公主!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给阿昭道歉!我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逐光沉默着,仿佛真的在认真思索。
良久,他手腕一翻,终是将长剑移开,就在李明月心神一松,以为逃过一劫的间隙,逐光反手执剑,剑光如匹练般闪过。
“刷刷——!”
几声轻响,李明月满头梳理精致的青丝,竟被齐根削去一半!
方才还高贵雍容的嫡公主,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无法见人的丑陋“阴阳头”!
李明月“咚”地一声瘫软在地,她惊恐万状地捂住嘴,目光死死盯着散落一地的断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屈辱。
她抬起一根颤抖不止的手指,无助地指向逐光。
却见那玄衣少年已退至数步之外,正慢条斯理地一步步向她走来。李明月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直至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她听见少年轻轻笑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鸷,语气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放荡:
“我不杀你,”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刺入李明月的骨髓,“非是畏你李氏皇权,而是我的阿昭心善,见不得血腥。”
他语气骤然转冷,杀意凛然:“李明月,记住,我本就是个疯子。你若再敢犯她,下次掉的,可不止是这满头烦恼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