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堇色如旧》新雁过妆楼

12、坠落的启明星

　　这是在中世纪教会的统治与思想垄断下，出身平民的魔女和被污蔑为“恶魔”的太阳之神的故事。

　　“听说了吗，教皇终于抓到那个恶魔了！”
　　“那个纯白色的恶魔吗？”
　　“对！就是那个逃了很多年的纯白色恶魔！”
　　“终于抓到它了！”
　　“逃了这么多年，终于抓到了！”
　　“这次打算怎么处置恶魔？”
　　“教皇传达了上帝的旨意，当下一次启明星悬挂在东方天空的时候，他会在教堂前的广场上烧死那个恶魔！”
　　“太好了，烧死恶魔！”
　　“烧死恶魔！”
　　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匆匆离开人群，直奔教堂，她的兜帽被风吹起，沿路的信徒们在她身后落下声声惊叹：是那个红发的魔女大人，她也回来审判恶魔了！

　　“红头发的魔女，你怎么在这里？”教皇看着岁岁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露出早已算到一切的笑容。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是了，按理来说她应该正被刻意调去远方的驻地追查白色恶魔，没有那么快收到消息。
　　“听说教皇大人抓到了恶魔，我就急忙赶了回来，但愿赶得上对恶魔的审判。”岁岁装模作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教皇眯着眼睛听岁岁讲完，最后捋了捋长而卷的黑色胡须，他似乎很高兴：“你回来了也好，是上帝的旨意，让你回来帮我，这个恶魔可不好对付，来，我带你见见它。”他引着岁岁走进教堂，走过一排排木椅，来到耶稣像下，虔诚地念完祷言，然后打开了位于教堂深处的暗门。
　　这是一个囚禁室，在耶稣像后，十字架下，在上帝的目光最容易忽略的角落，他最忠诚的信徒悄悄藏起了一个囚禁室。
　　教皇很自豪地向岁岁介绍：“这里有历任教皇设下的诅咒，恶魔不可能逃出去。”
　　岁岁犹豫着，最后还是跟随教皇迈入了这个黑暗的地方，老旧的油灯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摇晃，在烛光下，她看见了神明的睡颜。
　　白色的恶魔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多么阴暗潮湿的角落，老鼠从它的裙角爬过，蜘蛛吐着丝从房顶落下，它对这一切毫无知觉，只是乖巧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教皇对这一切很满意，他转过身对岁岁说道：“它不会醒的，它会一直睡到明天行刑，上帝保佑，明天是个能看见启明星的好日子。”
　　岁岁将目光越过教皇的肩膀，她审视着恶魔的每一缕发丝每一寸肌肤，找不到除了“白色”以外的任何罪名。蓦的，她好像看见恶魔睁开了眼睛。
　　不不不，它怎么会醒？
　　没醒吗？那它怎么朝我露出诡异的笑容？
　　不对，它一定醒了！它的眼睛是白色的！那双白色的眼睛，一眼就看穿了她内心的挣扎。
　　岁岁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她想起了狂热的教皇与信徒，想起了以前自己的一次次纵容与沉默。
　　岁岁不太喜欢教皇，应该说是，岁岁很讨厌这种仗着权力随意制定规则将“不信教者”都归为“恶魔”并杀死的所谓“上帝最忠诚的信徒”。
　　她想改变这种局面，但是就算她现在已经是教会首席魔女，也没法阻止这些教义的推行与传播，狂热的信徒们会推翻一切阻碍，只看见他们想看见的，去相信他们想相信的。
　　她原本打算从内部清理教会的“信仰”一事，登上一个有实权的位置，靠着自己的力量缓和这些错误的理念，但是教皇抓住了那个“恶魔”，打断了她的计划。
　　岁岁慌了，就算从没见到过它的面目，但岁岁自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它的信徒，她所信仰的不是上帝不是耶稣，而是一个“恶魔”。
　　以前的她一直纠结于这种信仰的“对”与“不对”，逼自己随波逐流去相信和试图加入对“上帝”的狂热崇拜中，但是刚才“恶魔”纯白无瑕的眼睛，让她开始思考是否该追随自己骨血里自带的那种“信仰”。
　　“当启明星下一次悬挂在东方天空的时候，我会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对恶魔施以火刑，上帝会保佑我们的。”教皇关上了囚禁室的门，背着手在岁岁面前踱步，希望她表示点什么。
　　岁岁暂时还想不通，她只能附和着：“明天我会一起去点燃圣火，如果出现恶魔的同盟，我会将它们全部留下。”
　　教皇对岁岁的忠诚很满意，他敷衍地夸赞了几句最强大的红发魔女，然后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恶魔在囚禁室里睁开了眼睛，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像划亮火柴似的，用指尖划破了黑暗。
　　在她苍白的指尖燃烧着一簇白色的火苗。
　　恶魔回忆着刚才偷偷睁眼只看见了一瞬的红发魔女：“我这么多年唯一的信徒，就是她吗？”
　　岁岁在教堂外的大理石台阶上站定，她装模作样了二十多年，都快把自己骗过去了，突然要她不再相信上帝而是去信仰恶魔，她一时间做不到。
　　岁岁始终解不开心里的疑惑，她习惯性想把精神寄托在救世主身上，转身远远看了一眼教堂内的耶稣像。
　　教皇在耶稣像下祈祷，月光经过玻璃彩窗的折射，将他的影子拉扯得格外大，落在地上，像一尊看不清面孔的新神像。
　　当启明星下一次悬挂在东方天空的时候……吗？
　　那就暂时把希望寄托于光明吧。

　　天还没有亮，但是狂热的信徒们一夜未眠，他们架起了高高的十字架，在下面堆满了木柴，倒上了火油。
　　骑士押着恶魔来到教堂前的广场上，信徒们在胸前画着十字，不敢抬头看那白色的恶魔。他们祈祷着：伟大的上帝啊，请用圣火净化白色的恶魔，宽恕它的罪孽，赐予它新生。
　　恶魔被绑在巨型十字架上高高架起，她好整以暇地抖了抖锁链，笑了：“哎呀呀，终于要开始审判我了吗？”
　　广场上的信徒发出躁动，但是他们不敢直视恶魔。
　　“住口！你这个恶魔！”教皇怒喝一声，引起了信徒的应和。
　　“火刑是为了净化你！”
　　“对啊，这是上帝赐予你的荣耀！”
　　“一点都不尊重上帝！怪不得是恶魔！”
　　教皇满意地点点头，在恶魔脚下画起了法阵。
　　岁岁站得离巨型十字架很近，她想解释，想反驳，她是首席魔女，有权暂停审判，也可以随口将信徒们打成“叛教者”然后使用暴力手段。但是可惜，教皇在这里，她终究只是教皇之下的……一个普通信徒。
　　“呵呵。”风带来了恶魔玩味的笑声，岁岁猛地抬头，在恶魔白色的眼睛里看见了失魂落魄的自己。
　　时间在倒流，岁岁不仅看见了审判场上无助的自己，还看见了初入教会时锋芒毕露的自己，看见了少时追逐理想努力学习法术的自己，看见了幼时在天际寻找启明星的自己，看见了那个出生时就信仰“白色恶魔”的自己。
　　她以前一直觉得这信仰没有来由，离经叛道，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装模作样了那么多年妄图融入这个世界，最终还是失败了。
　　她一直都是那个信仰“恶魔”的叛教者。
　　恶魔对岁岁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然后扫视了一圈围观的信徒，叹了口气：“真无趣啊。”
　　对啊，真无趣啊。
　　现在“白色”就是一种罪，“厌恶白色”是信徒狂热追求的潮流，年轻人争先恐后将皮肤晒黑，老年人剃去头发或是涂抹各种颜料，只为了将白发藏起。
　　岁岁抬手碰了碰自己用来隐藏左眼的眼罩：真的没有办法将人民从这种扭曲的信仰中抽离出来吗？
　　透过云层，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颗极亮的星星，启明星升起了。
　　“点火！”时间已经到了，教皇开始向恶魔施恩。
　　“来吧，点火吧。”恶魔用轻柔又甜得发腻的声音诱惑着岁岁。
　　岁岁遵从两位神明的旨意走上前，用象征神圣的火把点燃了柴堆，在火油的作用下，火焰蹿起老高，燎起了恶魔的裙摆。
　　恶魔又笑了，她的笑声像银铃轻晃。
　　突然，岁岁发现自己身上也燃起了一簇簇火苗。
　　教皇挥手召来狂风，吹落了岁岁的眼罩和帽子，他透过火焰冷漠地看着岁岁的眼睛，给她下了审判：“愚蠢的叛教者，隐藏自己有一只白色眼睛的事实，靠着欺骗人民进入教会，多年来一直给恶魔提供信息，帮助恶魔躲避教会的抓捕，甚至在刑场上生出救下恶魔的念头，数罪并罚，和恶魔一起施以火刑！”
　　狂热的信徒们冲上前，把魔女帽踩在脚底随意践踏，然后推搡着将岁岁逼入火堆，他们一边喊着“原来你也是恶魔！骗了我们这么久”“帮助恶魔的人果然也受到了上帝的审判”“上帝会烧死所有恶魔，救世主会保佑我们”，一边将火烧得更旺。
　　岁岁捂着左眼，用胳膊挡下信徒们丢出的木棍和石头，她之所以相信真理与正义的存在，她之所以想到从内部去解决教会的腐朽与堕落，她之所以想去拯救这个国家的人民，是因为她相信，大多数人是被教会蒙骗的。
　　但是真相果真如此吗？
　　信徒将拥有一只白色眼睛的她也视为恶魔，她过去的所有努力，都因为“白色”失去了意义，她现在不再是平等爱着世人的魔女，她只是一个和恶魔同流合污的罪人。
　　教皇看着火堆中的岁岁，露出释然的笑容：他赢了，魔女从不摘下眼罩，果然是因为眼罩下有见不得人的东西，终于有理由除掉这个魔女了，她太强大，已经让教会开始忌惮。
　　“唉，这里的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吗？”十字架上的恶魔看够了戏，摆出认真的姿态问她。
　　岁岁发现火一点都不烫，甚至可以说是温暖，她低头看了看被烧成碳的木柴，说道：“我可能……坚持不了我的理想了。”
　　她迈出火堆，众人如潮水般退去，他们开始害怕，开始尖叫：“烧死她们！烧死那两个恶魔！”
　　岁岁的眼角滑落一滴泪，她的声音闷闷的：“理想……真可笑啊。”
　　教皇大惊，他施了几个法术发现完全挡不住岁岁，便飞速后退躲进人群，抓起一个又一个肉体凡胎的人挡在自己身前。
　　岁岁的法术追得很紧，她自暴自弃地不再将目光分给广场上围观的信徒，而是用狠厉的魔法扬起带着血肉的飞沙走石，落下带着断骨的电闪雷鸣。
　　以前的岁岁会无条件保护这些人，但是这一次，她只保护了火焰中的那个恶魔。她好像抛却了过去的所有情感，一步一步，走向挣扎求饶的教皇。
　　围观的信徒多数死在了法术的余波中，就算有人侥幸存活，也是肢体残缺，呼吸微弱。
　　“好啦，没必要为了这些东西生气。”
　　背后传来锁链落地的声音，有人抱住了自己，还替自己抹去嘴角的血丝。
　　好温柔啊。岁岁想。这才是我信仰的神明。
　　教皇看着恶魔毫不费力地挣脱锁链，飘到魔女身后以一种占有的姿态搂住了她。
　　经历了火刑的恶魔，经历了他和魔女大战的恶魔，连衣角都没有破损，依旧纯白无瑕，不染尘埃，她比上帝更像神明，比耶稣更像救世主。
　　巨型十字架下的火还在烧，但是火焰已经变成了白色，恶魔用法术飘在半空，她甚至不愿在这一地狼藉之中落脚。
　　她伏在魔女肩上，用手指将两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天依旧没有亮，刚才明明已经升起的启明星也消失了。
　　恶魔伸手指了指教皇：“这个世界很可笑，对吧？”
　　岁岁没有说话，她只是转过身，捧起恶魔的手，吻了吻它的手背。在她背后，教皇在白色的火焰里扭曲成恶魔的样子，最后化为灰烬。
　　恶魔笑了：“和我一起，用纯白的火焰焚尽这个世界吧！”

　　她们坐在教堂的钟楼顶上晃着腿，启明星从天际坠落，太阳再也不会升起，远方的田野里燃起白色的火焰，近处的高楼一栋栋坍塌。
　　人们尖叫着，逃窜着，但是教皇已经死了，爱着世人的魔女握着恶魔的手，说我们一起焚尽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