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握手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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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梦呓般的一声。
浑浊潮湿，昏暗无边，他们被重帘遮住。
仇书侧过脸，他知道“眼睛”在哪，他看着那儿，迷惑得半真半假：“你说那些是脏东西，那我现下不也是脏东西么？”
为着荒谬的欲望失控，每一寸神经都在疯狂叫嚣，要疼、要痛、要死，它们擅作主张，不满地动，难耐地蹭，湿成一滩无用的滚水，让它的主人好生狼狈。
“哈。”仇书忽然嗤笑一声，“你也是脏东西啊。”他想起什么似的，空出右手来胡乱地摸。
啪。
暴君的脸被不轻不重一拍。
“……”
“……”
突如其来的一下，两相无言，最后暴君先偏开脸，仇书攥了攥温凉的手心，不知是不是对方有些反常，仇书心里忽地生出一丝异样。
“既然我都要死了，你发发善心，”仇书拾起重要话问，“这下面，当真有阴曹地府？”右手悄悄伸进口袋摸索。
“你死后便知。”
“那太晚了。”对方许是被拍懵了，应得很快，仇书想了想，须趁人之危、动之以情。
他捡回先前伪装的称呼：“大人，实不相瞒，我那……”仇书想到西山陵那座无名墓，咬了下舌，暗道失礼，“青梅竹马的情人，他一直与我托梦，可我总也记不得，拖了好些年，若有阴曹地府，那下有政策上有对策，我总有办法将他寻出来啊。”
“……”
“他死的时候还小，许是迷了路，没入那轮回。”仇书听见对方微沉的呼吸，接着说瞎话。
“……”
“大人不说话，我便当是默认了。”仇书右手捏着木枝，撩开鬓边湿发，“我还有一事，大人能否附耳过来？”
“……”
“不来也行，借手一用。”
仇书善解人意地抓住“大人”的手。暴君半伏在他身上，被害得失去平衡，整个人又往下压，他却仍肆无忌惮，仿佛先前并腿骂人“疯子”的不是他。
保守……
暴君空无红尘的眸中罕见地默然。
仇书得寸进尺，攥着他的手往下，这举动着实令人遐想，他总算有那么一点慌了。仇书不无恶劣地想。他凑至暴君眼睛附近，声音轻而黏，一副已然失控的模样。
“你再往前一点，只要一点，我就……”
他拿腔捏调，对方猝然偏头，风擦过时他被迫舒服地眯了眯眼，眸中湿热，眼尾却冷。
啪嗒！
火光窜起，照亮咫尺间的两张脸。
一个盯得坦荡，一个遮得严实。
眼睛……
妄念翻覆，仇书几乎是急切地贴上去，左手抓住对方衣服，右手勾着木枝，抵住帽檐后往上一顶。
深黑的眸子。
仇书愣住，见对方表情愈冷，像是动了怒气。这“血”着实怪，自残且不提，非要同那春/药媲美，他疯完了回神，一句“抱歉”临到嘴边，腰又被扣住。
仇书应激地拍了一下。
啪。
这次面面相觑，仇书看见对方眸中泛起错愕的涟漪。
“抱歉。”仇书良心未泯地眨了眨眼，解释道，“据我所知的非正式场合社交礼仪中，”他顿了顿，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忽而勾唇，重音似无意地落在“吻”上，“只有握手和脸颊吻。初次见面，你想要哪一个？”
帘外。
鬼火扑朔，魑魅迷离。宛如恶神的镰刀割风而出，桀桀怪响盘旋而上，化作千百银针砸落。
轰——
狂风陡至，黑帘被掀开，诡谲银光挟鬼火在暴君眸底迷乱一刹，他抓住了仇书手腕。
握手礼啊。
仇书被拽起身，狭长眼尾在撕裂的风里微翘，绿毛毛的眼珠望见，其间尽是嗜血与癫狂，只险险牵住一丝理智。
无尽的风将这一刻时间拉长。
仇书一纸符咒拍出，杀至近前的黑影蓦地静止，暗色朱砂刹那流转周身，所过之处金光乍现，“嘶嘶”血气腾起，不出片刻便只剩一滩悬空的血水。
唰啦！
又一道锋利刀光砍至。
老骗子。
仇书眸中血光大作，他磨了磨牙，指间木枝一转，抵住腕上的手。
血水“啪”地炸开刺鼻腥臭，他下意识往身旁人腰上轻轻一揽。
“礼尚往来，你带我走！”
死死死。
幽暗里回荡起念经般的恶声。
死死死。
四面八方，天罗地网，仿佛身处黝黑狭窄的腹内，一切走到尽头。
黑色的逃亡，仇书眼前恍惚一场梦，颠三倒四，琢磨不清，寒风吹透他的身体，他费劲呼吸，却饮鸩止渴，卷起的热潮倒灌血液，几乎要主宰脉搏和思考。
祂会出现么？像在坏梦里一般，于暗处窥伺，一如他窥伺祂。
“是不是……甩掉了？”仇书哑声问。
暴君肩上一重，一颗脑袋贴上余光，昏暗里对方面色潮红，俨然是理智无存。
腰上的手开始发力，他把暴君当成了自己，狠狠地掐，对暴君而言却如隔靴搔痒。他已不剩多少力气，微张的唇同舌尖一个色儿，似乎在说什么。
暴君稍顿，微微侧头。
“你说这里是、死域……我想、杀了脏东西……便可出、出去……你……你杀了我……”
“我好累……你杀了我……”
“杀了我啊……哈哈哈哈哈哈……”
音是哑的，笑是哭的。
一颗或许主人也不知晓的泪从泛红的眼尾滑落，月色诡异，覆得他侧脸妖冶异常，仿佛深山野林倚仗美色误人的鬼魅。
这一刻暴君无端生出念头：这人真的怕疼。
他敛眸一扫，手脚倒是安分。
“生门。”暴君抬手将那颗头转向另一边。
“痛。”仇书在胡言乱语里清明一瞬，伸手摸了摸后脑，脸跟着又转回来，由下而上看见那双眸子。
话音这才落进耳里。
生门……
“生门在——什么声音？”仇书脸上露出些许疑惑，又伸手拽了拽耳边的发。
迷蒙的眼望见月被吞去，林被遮掩，最后是那古井无波的黑眸，它在消失，要逃跑，一半没入暗处，那该是血红的，现在换他半身殷血，仇书徒劳伸手，永远只握住一团虚黑。
哗！
林间突然砸下滂沱雨声。无边阴寒，尽是腥血。
仇书朝下扑倒，周遭令人作呕，他再也不欲被血淹没，艰难转腕试图拿刀时腰上却横出一条手臂，顷刻间只觉天地倒悬，身上压来一人，而他听见泠泠水声。
扑通！
两人在血砸下前跌入深林池中。
咕噜。咕噜。
水下喧闹，“雨”穷追不舍，还有呼吸。暗流脱去披着的衣，掀下伪装的帽，长发柔软浮绕，轻拂过不知谁的皮肤。
仇书“呜”了几声，在意识彻底涣散前，他颈间猛地一下刺痛。
哑巴居然咬他。
生门总不能在池底。
.
死无葬身之地。
仇书死过，但没沦落至需要考虑葬身的地步。即便是十多年前被判定为植物人，且生命体征垂危，他依旧醒了过来。
至于个中秘辛，是奇迹，还是诅咒，终究不为人知。
仇书摸了摸颈侧的牙印。红肿、胀痛，哑巴惜字如金，牙却是狠，不过……
怎么是个疑似刚成年的少年？？
仇书指尖探完呼吸，看着眼前那张年轻、冷淡、苍白的脸，眉眼间无端忧郁，黑发湿乱，散在凌厉的骨上，极端里藏着另一个极端。
仇书怀疑，仇书沉默。若少年是“那”的人，诸如老骗子之流，便有可能真的是“人”。
“……”见鬼了。
仇书木着脸坐起身，依旧是池边，却不见血，意识到这一点，他久违地觉得冷，不可捉摸的痛痒消失殆尽，但尚未全然清醒的意识勾画出模糊的水下，仇书冷不丁一激灵，默默往后退了些。
等隔开安全社交距离，仇书再看那张湿漉漉的脸，毒血怎么没的可想而知，仇书顿了顿，又挪回去，双手交叠压上少年胸骨，正要摁下去，死气沉沉的人忽然睁开眼睛！
“你……”
仇书难得无话可说，少年一双黑眸也同见了鬼似的，默视片刻后——
“咳咳咳咳……！”
掺着血丝的水从少年唇角溢出，仇书正欲打道回府的手犹豫三秒，转而掌心朝上垫在少年脑后。
“你……热么？”仇书脑子一抽问。
少年咳着咳着朝另一边偏头，他像是对仇书避之不及，残叶枯枝硌上他的脸也不在乎，仇书眉梢微挑，那点骚/扰/未/成/年的歉疚被抛之脑后，他五指轻拽少年的发，随即往回一兜，另只手迅速按上少年额头。
“不热啊。”仇书眯了眯眼，想起在西山陵，他因对方过于鬼祟起了兴致，上前询问时对方也是这样的眼神，但入了死域，对方却像变了个人。
仇书对上少年视线，而在少年冷淡里微微抗拒的眸中，他忽而俯身，仿佛看穿了什么秘密似的：“你……精神分裂？”
“……走。”少年没头没尾道，自己却一动不动，竟是在赶人。
发上的水洇入眸中，酸涩刺痛，仇书闭了闭眼，看见枯木倒悬，空无的地割碎残月，天上池水不落，有二人倒坐其间，明暗交界、颠乱，恍若一刹醉梦。
真是癞皮狗。
仇书心下一惊，却顾不得为何他与那些眼睛的连接还在。原先将二人困住的黑布堆在一旁，刀卧倒在上，仇书收回摁着的手去摸口袋，发现符纸居然是干的。
这些是老骗子以“建国后不许成精”敷衍他的安神符，不属于同一批，至于究竟是“安神”还是“去污”，只有用过才知道了。
还剩三张。
仇书指尖一拨，左手稳稳拽着少年的黑发不让动。
“走？”
似是没有听清，他歪过头，眼梢一撇俯得更低，见人想躲，他手上用力，清冷的眸直直逼视少年微颤的瞳孔，水珠自垂落的长发坠下，砸得少年脸上温凉。
“——好啊。”那双褪去潮热水光的眼微微弯起，轻言细语道，“那你总该告诉我，生门在哪？”
“……”少年喉结一滚，没吭声。
仇书耸肩，半扶半强迫地让他坐起身。
“能站起来么？”仇书抓过黑布丢在他身上。
他仍是不说话，仇书只好双手穿过他腋下，拖着往一棵粗树后去。少年颓然靠着，脸却不废，仇书歪头看了看，抖开黑布发现是件斗篷。
“委屈你了。”
幽暗覆下，少年头顶抚上一只手，那人凑在他耳边，指尖点了点，问：“你会变成脏东西么？”
“仰头或者摇头。”
少年摇头。
“我伤重了，出去会死么？”
少年愣住，仰起的头被按了下去。
“别动。”仇书单手将符缠在下半刀身，右眼盯住不远处鬼影幢幢，左眼看着满林槁木，他舔了舔唇，说，“我不会找死的。毕竟我煞费苦心，是想与你做个交易。而它们……”
“想要‘死’的，”仇书沉吟片刻，轻笑道，“分明是——你啊。”
“尽快换个人格出来吧。”仇书拍了拍少年脑袋。
“来了。”
话音未落，池上腥风大作，仇书起身走到空地上，斜刀撩开额发，微眯的眼一扫，约莫五六只的样子，看来不是杀不完的。
黑影们逐渐围了上来，这个局面有利于一箭双雕。
仇书折起满是污血的衣袖，慢条斯理朝它们晃刀，刀尖朝下带过完好皮肤，细微的起伏顿时招来眼球如饥似渴的紧盯。
它们早该看到了，闭上嘴，忍住颤，近点，再近点。
划啊——
仇书划开第一刀。血迫不及待冒出来，绿眼球仿佛被溅到一般，几乎抖出了“瞳孔”，不住地扯着黑影靠近，哭声、笑声、尖叫声，从看不见的嘴里飘出来。
划啊——
仇书舔了舔唇，尝到血腥味。他也笑，很淡，不达眸底。像是感觉不到，他又划一刀，足以翻起皮肉的力度在身体里烧起大火。
划啊——
台上台下仅剩一步之遥。扭曲、拉长、胀大，黑影们丢掉“人”的伪装，眼珠吊成一圈，360°地盯着仇书腹部。
手臂还没划完，它们已经迫不及待了。
眼珠你撞我我撞你，仿佛在讨论下一次要捅哪。仇书露出为难的表情，在小臂内侧划过一刀后伸到眼珠跟前。
“只是看有什么意思。”
仇书甩甩手，眼珠这回沾到血的滋味，果真比看香上千百倍，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地黏附上去，湿软的须挂在指节上借力。
吧唧，吧唧吧唧。
挤作一堆的眼球蠕动着，仇书浑身恶寒，偏开眼，五指悄无声息收拢，另只手握紧了刀。
流出的血被吸干，眼珠继续往皮肉里挤，仇书终于没忍住闷哼，右眼同时横出一只狰狞黑手，蠢蠢欲动地对准了后腹。
“……”靠。
仇书五指猛收，刹那间用力一扯，黑影霎时将他吞没，他右手握刀反刺，将那“手掌”钉穿后刀刃横转，直刺向下一只。
血色，金光，捆缚的线里晃过古怪的字符，仇书来不及看，眼前蓦地暗下来，有谁握住他的腰，继而旋身，刀捅进血肉的声音恍若世外的安神曲——
他看见愈浓的黑，路灯伶仃孤照，玫瑰恹恹卧倒，有人走又有人来，雨回到天上，西山陵长阶寂静，他不慎滑倒，被一只手扶住了腰。
他抬头，看见口罩帽子下无波无澜的眼睛。
他暗道糟糕。
“生门……在哪？”
“没有……死门……处处是生门。”
“……嗬！”
仇书猝然惊醒。
寒意潮水般褪去，车行驶在昏黑路上，手机不停震动，他怔忡接起，听见宋厌之的声音。
“我快到破路上了。”
“哪？”仇书茫然道，下意识踩刹车，却发现效果甚微。
速度越快越快。
“你乱吃药了？”宋厌之转过方向盘，远远看见路尽头亮着灯，等距离稍近，又道，“仇少爷，你什么时候学会飙车了？”
“刹车失——”仇书眼前闪过一抹白。
砰！
惊天动地的响，灵魂像是被撕裂，一半上天一半入地。
“怎么了？”模糊的询问。
仇书抓起手机：“打120和110。”
“好，你别——”宋厌之看着仇少爷跌下车，不再废话。
仇书伸手在车门上撑了下。他预想过接下来会看到的场景，肝脑涂地、骨碎筋折、肠穿肚烂、血肉横飞——
这一切在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气里变得如此真实，胃部痉挛，手脚发冷，以至于他望见那相较起来堪称“岁月静好”的一幕时蓦地怔住。
路灯下，寒气裹着惨白的光浮动，恍若下了一场雪，雪中有人生死不明，身/下大片血泊，但至少看上去是“完好”的。
仇书一步步朝那人走过去，像穿过一场又一场记不住的梦。等终于清醒，他跪在血中，俯下身，探了探呼吸。
仇书看见那张脸。
帽子……口罩……
是他！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握手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