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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他与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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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梦,很难得的事情。魂魄在下坠,像是要寻找身体。
仇书敛眸望它,白骨森森,黑雾悬绕,血拭过牵扯的唇角,腥凉,刺得他眼皮疯颤,整个世界湮灭在动荡的虚光里。
“做梦了?”一道声音自阴影中传来。
似梦非醒,似醒非梦。仇书摇了摇头,慢半拍与飘在正上方的脸面面相觑。
“……你在干什么。”他无声问。
“观察患者睡眠状态下的微表情。”“脸”施施然撤开。
仇书哑然:“……看出什么了?”
“脸”用认真专业的口吻道:“患者眼睑微颤,面部表情正常,无过激反应——”
“看来仇少爷半身入土,祂也
仍旧是老样子。”
宋厌之反拨佛珠,“嗒”一声,病床上半身入土的仇少爷无声诈尸,撑坐着虚弱问:“……人呢?”
“隔壁。”宋厌之捏住一颗木珠,似乎见怪不怪,他淡淡道,“我想你大概不记得,你签了病危通知书,人已经出来了,脑部完好没进ICU,这会还没醒,你先消……”
宋厌之蓦然失声。
就见病床那头,约莫只听见“病危通知书”“脑部”以及“ICU”这三个死亡关键词的仇少爷窸窸窣窣将一条腿放在地上,正要双脚落地时被骤然的安静打断。
他梦游般回头,柔弱长发下任谁来看都苍白病态楚楚可怜的脸发出像是无意识的哼哼。
“……嗯?”
“……医生说简直是奇迹。”
宋厌之习以为常地继续,佛串在他手中一晃,正叩于“奇迹”二字,泠然一声顿入空寂,像是古刹里木鱼击下后幽深的回音,片刻,他上下扫了仇书一眼,说,“我以为他会比你先醒。”
“……奇迹么。”
仇书缓慢地眨了下眼,仿佛适才出定的香客旁若无人,喃喃往复,白炽灯里浮过昏光下诡异又旖旎的画面。他望着那张疑似刚成年的脸,雪又落下来,像悬疑文艺电影诱人深入的夸张序幕之——
妙龄少年疑似无家可归、深夜流窜遭飙车党无情碾压后竟“起死回生”。
可那人为何会出现在那?若记的没错,在西山陵时,他收了那人借的伞,那人应了他的礼,该是与他一道回程,总不会他被放了鸽子,但他又不记得……记的不错……
错……
大错特错。
仇书左手食指一点,惨白的下唇被咬住,轻轻用力便勾起疼劲,痛麻的电流顺着脖颈往下,直到十指连心,一股怪异的直觉促使仇书低头,猝不及防瞧见锁骨上方两颗像是蚊子咬的红点。
之所以“像”,便是因为太不像了。
于是乎在深夜春寒料峭、消毒水味淹死人的病房里,保守的仇少爷冲着两颗疑似蚊子包的玩意陷入了细思极恐的沉默。
“……”未果后,他拧眉抬头。
仇少爷皮肤白,在病床上更白,那两颗红点的位置接近颈间动脉,远高于领口,宋厌之早便看到,以为是山上虫子咬的,现下瞧守身如玉的仇少爷一脸似有猜测因此别扭的无辜,宋厌之想了想那血腥的“斗殴现场”,说:“许是你一脑门把人砸疼了,他报复你咬的。”
仇书:“……”
宋厌之往单人沙发一坐:“警察没有查到他的任何信息,他身上就更别想了,目前只能等人醒过来。”
哦。
妙龄少年疑似黑户。
仇书舔了舔唇,臂上逐渐清晰的痛勾得他大脑越发活络,但不甚清晰,像细雨连绵,声声入耳,却有漫山薄雾遮眼。
他是鬼么?
仇书想起第一眼看清那人时的困惑,以及接踵而来的各种疑问,终究没能坐住。
在宋厌之说完“刹车油门无任何故障,那条路上没监控,但行车记录仪显示一切正常,除了你突然加速以外”,仇书利落起身,腕一抬扯下手背上的针管,血花“呲溜”冒出一串,滴在他惨白的指节上。
晕开,仿佛某种不祥的涡旋,仇书盯着看了小会,拉开床头柜抽屉,摸索片刻后起身晕乎乎地往外走。
“楼梯间。”宋厌之趁人出去前淡淡开嗓,拿着烟盒朝鬼鬼祟祟钻门的仇少爷晃了晃,“快点,别看入迷了。”
在距离相差不大、受害者“完好”的情况下,宋厌之联系的自然是私立医院。深夜的VIP病区悄然无声,只有护理车滚过的轻噪,偶尔拉出几道短促的尾音。
推开门,白色纱帘留了条缝,月光漏进来,在浅淡的消毒水味里氤氲得静谧,病床上的人静静躺着,只有腿上绑了石膏,荒路上惊心动魄的碰撞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可他在那之前已然做了“梦”,惊醒才是灾难的时刻。
想到这,仇书摸出兜里从床头柜顺走的手机,指纹解锁后便要点下一处,不料屏幕上突然蹦出张煞白的人脸,惊得他好险没把手机扔出去。
那竟是一张眼前人的照片。
背景便是病床,清一色的白里是病人肩颈处蹭出被外的一截蓝纹领口,略微遮住眉眼的发柔软堆在耳侧,其余的支棱八叉散在枕上,有点像软了壳的刺猬。
当真是少年模样,不过那张脸跟“软”没有半毛钱关系。
仇书的目光转向真人,心率仪散着平和绿光,落到少年脸上,只隐约勾勒出鼻梁和颧骨,颈侧缀着月色细碎的闪,线条勾勒那处的呼吸与起伏。
瞧不太清。
仇书无声“啧”了下,切到与“陈主任”的聊天界面。
深夜两点。
[刽子手]:陈主任打扰了,麻烦调今日下午西山陵所有监控,找一个全身黑戴口罩帽子的男人。
[陈尸湖底]:个人名片-唐人街第一神探
[陈尸湖底]:[喝茶][喝茶]
刽子手添加好友,唐人街第一神探秒过,显然是遭到了陈尸湖底的恐吓。
[唐人街第一神探]:仇少爷,我现在在停尸间,这就去监控室[急][急][急]
[刽子手]:没事,不急。
仇书打完最后几个字抬头,幽光“晒”得他眼眶酸痛,他闭了闭,再睁开,看清昏暗里脆弱朦胧的轮廓,一如照片那般锋利,醒后大概会很冷,但因为并非硬朗那挂,冷里多少掺点忧郁色彩,是会勾人好奇的那种。
这么个“奇迹”,医生也说不清怎么治好的“奇迹”。
处处透着诡异。
仇书揣在兜里的指尖捻了捻,绕过床尾护栏慢慢往近侧挪。病房里听不见谁的呼吸,消毒水取代鲜血成为另一个极端,月与寒气作霜,同时落在二人身上。
半露在外的手背微乎其微地动了下,仇书没注意,避开输液管轻手轻脚地掀起一角被子,两指挑开上衣摆,再小心翼翼探入裤子口袋……
“!”
他的手被囫囵抓住了!
仇书猛地停下动作,只听落针可闻的病房里响起窸窣动静,扣着氧气面罩的病人脸上一团浑浊白雾,像是陷入难以挣脱的泥泞,抓着几根指节便不住用力。
痛上加痛,仇书忍着无声无息,垂眸看那根微微抽搐的小指,一圈红痕黯淡,似是经年留下的疤。
“老实点。”
仇书冲着少年的脸轻声道,尚且能动的食指和中指探入回收,路过腰胯时莫名心下一动,恰巧少年见鬼似的松了手,于是借着捋病号服,仇书蜻蜓点水地碰了上去 。
纯白的被随即覆下,渗进的一线光亮被轻易抹去,咔哒——门关上,昏沉病榻间,方才还气息奄奄的人突然睁开眼睛。
一门之隔,仇书点了点视窗。
他是谁?
我又是谁?
少年听见心底的疑问,他眼珠黑而沉,此时却在轻颤,破碎的幽光里似有茫然,又似含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以至于目光都打上繁复的结,一错不错像被摄去心魂,随着门口微乎其微的响动远去陷入更喧闹的世界。
寂静里火星忽闪,宋厌之听见响动,在地上摁灭烟头。
“果然半瞎最深情。”他扫了扫未散的烟。
“……但凡你不每次约在酒吧,也能体会这样的深情。”仇书从宋厌之递来的烟盒里挑出一根。
他没蹲没坐,怕晕过去,便倚在楼梯扶手的拐角处,下一层的窗户很高,黑沉沉的天铺满玻璃,与过往每一个夜并无不同。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宋厌之坐在旁边,腿搭在两级台阶下,说,“酒吧里看我的‘深情人’很多。”
“嗯。”仇书搓着烟应声。
他这边脱离了梦游状态,宋厌之稍感意外,却听仇书接着道:“都瞎。”
宋厌之:“……”
“你偶尔可以换个受害者。”他不无真诚地建议,“毕竟本人很难约。”
“……我经常约你?”
仇书诧异地偏头,单挑的眉似乎在问:“你说得什么鬼话?”
“难道不是么。”宋厌之陈述事实,“一百八十二。”
仇书想起什么:“……记性不错。”
宋厌之:“客户需求。”
仇书:“拿钱办事。”
“自然。”宋厌之似有若无一笑,又问起病房里那个没有被搭理的问题,“做梦了?”
“……不是。”仇书将烟对折,又顶开,如此反复。
这其实也算一件奇怪的事。他但凡入睡都会进那坏梦,尤其非正常入睡,这次却没有,今日在西山陵靠着墓碑睡着,也没有。
宋厌之点头,又问:“那你最近有吃药么?疗养院那边呢?”
仇书:“没吃,会睡不着。下午看完他是打算去疗养院收拾东西的。”
“怎么想到这个时候搬出来,”宋厌之仰头靠在墙上,“春天可是精神病的高发期。”
手机“叮”的一声。
“所以你在惊蛰过后的几个小时里跟那些虫子一起疯了么?”
仇书低头,窗外应景地劈过一道“哗啦”闪电,从他颈间划至宋厌之侧脸。
随后声控灯灭,屏幕幽光铺开在仇书脸上。
[唐人街第一神探]:仇少爷,所有监控都没有拍到疑似你描述的人[衰][衰]
[刽子手]:谢谢。麻烦调我离开时陵园门口和附近的监控,直接发给我。
[唐人街第一神探]:稍等稍等[急][急][急]
[唐人街第一神探]:[视频]
[视频]
[视频]
……
唐人街第一神探发来的监控视频共有将近十个,几分钟长,如他所说,但凡有监控的角落都没有拍到符合特征的人,仇书离开时陵园门口只有他一个,监控显示他举着把黑伞站在车门边,目光偶尔往陵园内落,很淡,直到最后上车。
若非仇书有“等人”的意识,看到这个视频,也会以为他只是嫌雨大了等一等。
宋厌之站起身:“怎么了?”
“没事。”仇书摇了摇头,摁熄屏幕后他将未着的烟含进唇间,抿了会说:“我之所以搬出来,是因为感觉。”
什么感觉?关于祂还是什么?
仇书不说,宋厌之便不问,转而按了几下打火机:“要火么?”
仇书低头,被风吹乱的火烧进眸里,他又觉得怪,嗅见烟草味,好像自己已然破戒,拿过打火机后还算熟练地点燃,颇为顺利地吸进第一口。
“疗养院半年,仇少爷都学会抽烟了。”宋厌之接住火机说。
仇书顿了顿,轻轻吐气,望向窗外:“可能吧。”
怎么会?疗养院禁烟。
仇书因为烟而舒缓的眉心又蹙起来。
他一定忘了什么,很可能和病床上的人有关。
“你好像很久没描述过祂的样子。”
一片沉寂里,宋厌之忽然说。
“是么?”仇书咬着烟,反应不及,莫名想起方才看过的那张脸,默了默正要开口,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催命般响起。
紧接着,护士的声音丢下惊雷:“仇、仇先生,病人——”
“病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