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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甘饵毒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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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偏殿,烛火将室内熏染得暖融如春,却化不开郁璟眉宇间那抹凝重的期盼。
他负手立于窗前,目光却并未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而是紧紧锁在太医令那双正在忙碌的手上。
玉臼之中,那株形态诡异、色泽深紫近黑的“寂寥蒿”被缓缓碾碎,与几味珍稀温补的药材混合。一股奇异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初闻似雪后松林般清冽,与昔日萦绕浯虞周身的冷香同源,细细辨之,却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纠缠其中,如同幽谷深处腐败兰芷吐出的最后一缕媚气,嗅之令人心神微眩。
药汁煎成,滤净,盛入一只光洁温润的白玉碗中,色泽澄澈金黄,宛若流动的琥珀,映着跳动的烛光,竟有几分圣洁之感。
“陛下,药已备妥。”太医令躬身,将玉碗呈上。
郁璟深吸一口气,接过玉碗,指尖传来的微烫触感仿佛直烙进心里。“退下。”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殿内顷刻间只剩他一人。他端着那碗承载着无限希冀与未知的液体,步履沉稳地走向内室。
浯虞正倚在窗边软榻上,墨色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肩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易碎的柔和。他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
烛光跃入他眼底,却照不亮那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当他的目光触及郁璟手中那碗琥珀色的药汁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渴望如野草般疯长,那是挣脱枷锁、触碰光明的本能。但常年游走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却总在此刻发出尖锐的警报——那来自影阁最深处的“馈赠”,无一不是淬着蜜糖的剧毒,散发着诱人堕落的甘美气息。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那份毫不掺假的关切与几乎破体而出的希望,像温暖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浯虞心中冰冷的堤岸。
郁璟将玉碗又递近几分,药气氤氲,那丝诡异的甜腻似乎更加清晰。浯虞的目光在那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和郁璟殷切的脸庞间艰难移动。
最终,对光明的渴望,对“或许”的赌性,压倒了杀手冰冷的理智。
他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接过了那只温热的玉碗。碗壁传来的温度,不似药烫,更像是眼前人捧出的、一颗滚烫的心。
他闭上眼,长睫如蝶翅般轻颤,如同献祭般,仰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清苦为表,内里却缠绕着那缕诡异的甜,落入腹中,顷刻化为一股暖流,迅速涌向四肢百骸。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如春水般漫延开来。
多年来如同阴冷毒蛇盘踞在经脉深处、那属于蛊毒的滞涩阴寒之气,同昨日一般如暖阳下的冰凌,开始丝丝缕缕地消融、瓦解!甚至连左肩那处纠缠不休的旧伤,也仿佛被温和的力量包裹,痛楚大为缓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力量运转变得更加的顺畅澎湃,呼吸间是久违的轻松与通透。
“如何?”郁璟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指尖用力,声音绷得紧紧的。
“…很好。”浯虞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催动内力,畅通无阻,圆融自如,“那股阴寒…确实在消散。”
他甚至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肩,动作流畅了何止一分。
郁璟闻言,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巨大的喜悦如同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他猛地将浯虞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哽咽沙哑:“太好了…遥遥…太好了!”
浯虞被他勒得生疼,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那怀抱传来的剧烈心跳和毫不掩饰的狂喜,如同最炽烈的阳光,融化了他最后一点冰壳。
他迟疑地、极其生疏地抬起手臂,轻轻回抱住对方劲瘦的腰身。感受着那份失而复得的颤栗,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暖意将他彻底吞没。
或许…这次真的不一样。
接下来的时日,仿佛是为了印证这“解药”的神奇。
浯虞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苍白褪去,唇上渐染血色,气息愈发沉凝内敛,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冷寂感也淡去不少,竟隐隐显出一种渊渟岳峙的雍容气度。他不再需要分心压制体内异样,夜间安睡的时间也长了许久。
郁璟悬着的心彻底落回实处,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整个人如同被春雨洗过的青竹,舒朗明澈。他对阁主的戒心虽未全消,却也淡了许多。处理完繁重的朝务,他几乎将所有闲暇都耗在了这处偏殿。
他亲自监督浯虞服药,与他分享前朝的趣闻轶事,屏退左右,只与他一人对弈手谈至深夜。
烛影摇红间,他看着对方日渐丰神俊朗的侧脸,看着那双眼底因身体舒泰而偶尔流露出的、极淡的温和光彩,心中便被一种充盈的满足感填满。
他愈发自然地唤他“遥遥”,下意识地减少“朕”的自称,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眼前这个渐渐褪去冰冷外壳、显露出内里光华的人,与那个影阁的顶级杀手彻底区分开来。
浯虞也日渐习惯了这份陪伴。他会安静地聆听,会在棋枰上落下出人意料的妙手,会在郁璟批阅奏折至夜深露重时,默然递上一盏暖手的参茶。
那声“青延”,也从最初的生涩拗口,变得日渐自然,甚至偶尔会带上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度。
偏殿之内,暖玉生香,仿佛与外间的血雨腥风、权谋算计彻底隔绝,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然而,在这温情与依赖日益深厚的表象之下,某些极其细微的变异,正于无人察觉的幽暗角落,悄然滋生。
浯虞发现自己偶尔会心神恍惚。
尤其是在郁璟靠近,低声唤他“遥遥”时,他的意识会像被轻烟笼罩般飘离一瞬,仿佛神魂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牵扯了一下,方才回笼。
夜深人静陷入沉睡时,他会堕入一些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梦境。
没有具体形貌,只有扭曲旋转的色彩和无法捕捉的呓语,醒来后却了无痕迹,只余一种莫名的空洞与细微的焦躁盘桓不去。
最令他隐隐不安的是,他的情绪似乎变得…有些难以掌控。
面对郁璟时,那份暖意与依赖感汹涌得几乎要满溢出来,恨不得时刻相伴左右。但偶尔独处,或是目光扫过殿外无关的宫人时,心底又会毫无征兆地窜起一股极其短暂、却冰冷刺骨的烦躁与暴戾,想要将眼前一切撕碎的冲动一闪而逝。
这种情绪来得突兀,去得也迅疾,往往在他惊觉并试图压制时,就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缕模糊的阴影,让他疑心是否是自己多虑。
是重伤初愈、又骤然解脱后的心神不稳吗?
他试图用这理由安抚自己那丝不安。
他将这些微不足道的异样死死压在心底,不曾对郁璟吐露半分。
他不愿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宁馨温暖,不愿再看到对方眼底染上丝毫忧色。
他只是下意识地,在每一次那恍惚或躁动袭来时,更紧地握住郁璟的手,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可靠的锚点。
郁璟只当他是愈发依赖自己,心中更是怜爱满足,反手将他的指尖握得更紧,眉眼弯弯,笑意温存。
这一日,秋阳正好,金辉透过雕花棂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静谧的光影。郁璟心情颇佳,执了一卷闲书,倚在榻边轻声读给浯虞听。
浯虞闭目听着,阳光吻在他舒展的眉间,一片岁月静好的安宁。
读到一个精妙处,郁璟不由莞尔,侧首看向浯虞:“遥遥,你听此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浯虞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盛着细碎的金色阳光,显得格外深邃。然而,在那片深邃的底色最深处,郁璟却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快掠过的、全然陌生的…茫然。就像…就像一个沉睡了千年的魂灵,于苏醒刹那,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嗯?”浯虞似乎察觉到他的停顿,微微偏头,眼神在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冷静透彻,仿佛方才那刹那的空洞只是阳光玩弄的错觉,“怎么了?”
“…无事。”郁璟压下心头那丝微不可察的异样感,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读了下去。
只是,他握着书卷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
窗外的秋阳依旧灿烂温暖,殿内安宁如初。
但那缕若有若无的、甜腻中潜藏着一丝腐败气息的药味,仿佛从未真正散去,无声地浸润在每一寸空气里,悄然编织着一场无人惊醒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