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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蒿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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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最后一丝蝉鸣咽在了秋露里,夜风卷着初凋的桐叶,划过宫殿的琉璃瓦,发出沙沙的轻响。
紫宸殿的烛火却燃得比往常更久些,跳动的光晕将新帝郁璟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摞满奏章的御案之上。
他登基已有些时日,眉宇间帝王的威仪日盛,此刻却凝着一抹难以化开的沉郁。北疆军报、南方水患、朝堂之上林维舟日益显露的揽权之势…千头万绪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这尊年轻的龙椅。而最重的那一根,却系在偏殿那人的身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温润白玉,那是浯虞…不,是栖遥日前无意间落下的一枚暗器璎珞,被他拾了回来,竟成了批阅奏折时安定心神的唯一依凭。想起那人,他冷峻的唇角便不自觉地微微软化,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寂寥蒿。阁主送来的“解药”。
那日之后,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太医院院正、退隐的巫医、甚至刑部那些擅长对付蛊毒邪术的老仵作…所有查验结果都指向一点:此药性极阴寒,却能有效中和多种已知剧毒,于调理内息确有奇效,看不出丝毫作伪之处。
理性告诉他,这或许是阁主在郁琏倒台后,向他这位新帝示好、乃至求和的一种姿态。又或者,是一场更险恶阴谋的开端。但情感上,他太渴望这是真的。渴望到愿意压下所有疑虑,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赌赢了,他的遥遥便能挣脱枷锁,真正获得新生。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高公公。”他声音略显沙哑。
一直候在殿外阴影中的老太监应声而入,步履无声。
“药…煎得如何了?”
“回陛下,按您的吩咐,用的是江南进贡的玉泉水,文火慢煎了三遍,药汁已滤清,正温着。”高公公垂首回话,眼角余光小心地觑着皇帝的脸色。
郁璟沉默片刻,终是下定决心:“送去偏殿。朕亲自看着他服下。”
“是。”
偏殿内药香袅袅,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清冽寒意。浯虞只着一身素白中衣,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出神。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略显苍白,但昔日杀手特有的那种冰封般的死寂已消散许多,墨玉般的眸子里映出郁璟的身影时,会泛起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光。
“陛下。”他欲起身。
“不必多礼。”郁璟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触手之处单薄却不再似以往那般冰冷彻骨。他仔细端详着他的气色,“今日感觉如何?心口可还闷痛?”
浯虞微微摇头:“已好多了。劳陛下挂心。”
他的声音依旧偏低,却少了那份刻意伪装的沙哑,清泠如玉石相叩。
郁璟在他身旁坐下,从高公公手中接过那盏白玉药碗。
碗中药汁色泽深沉,近乎墨黑,散发着一股极其浓郁的、熟悉的冷香——正是寂寥蒿的气息,却似乎又被其他名贵药材调和过,少了几分原有的涩意,多了几分醇厚。
“药煎好了。”郁璟将药碗递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带着不容错辨的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遥遥,服下它。这是朕寻来的方子,或许…能根除你体内旧疾。”
他的语气那样肯定,仿佛这已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实。
浯虞的目光落在药碗上,那浓黑的液面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也映出郁璟那双写满期望的眼睛。
杀手本能在他心底尖锐地嘶鸣:影阁阁主的东西,岂能轻信?那老狐狸绝无可能如此好心!这浓郁到诡异的香气,像极了诱惑飞蛾扑火的陷阱。
可…可是青延为他寻来的。
是眼前这个人,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与杀戮中一点点拉出,给了他从未奢望过的温暖与珍视。他看到对方眼下的青黑,知道他为这“解药”耗费了多少心神。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那巨大的、名为“希望”的诱惑,同样也在疯狂啃噬着他的理智。若…若是真的呢?若他真的能就此摆脱影阁的烙印,摆脱那如影随形的冰冷与控制,真正以一个“人”的身份,站在他的身侧…
渴望最终压倒了警惕。
他抬起眼,对上郁璟的目光,在那片殷切的海洋里,他看到了自己孤注一掷的倒影。
“…好。”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声音平静得近乎缥缈。
他接过药碗,指尖与郁璟的微微相触,感受到对方传来的、同样并不平稳的温度。药汁的气息涌入鼻腔,那冷香霸道地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没有犹豫,他仰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药液冰凉,滑过喉咙,落入胃腹,仿佛一道冰线蜿蜒而下,所过之处,竟奇异地抚平了那些日夜纠缠他的、细微的灼痛与滞涩感。一股清凉之气自丹田缓缓升起,通达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与不适竟似一扫而空。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蛰伏已久的、属于顶尖杀手的澎湃内力,运转得更加圆融顺畅,再无半分滞碍。
郁璟紧紧盯着他的反应,见状大喜,迫不及待地追问:“感觉如何?”
栖遥缓缓吐出一口带着冷香的气息,点了点头,眼中也难得地掠过一丝真实的惊异与…微弱的希冀:“很好。体内滞涩之感…似乎尽去了。”他试着运转内力,畅通无阻。
“太好了!果然有效!”郁璟激动之下,竟忘形地抓住了他的手,眼中闪烁着近乎狂喜的光芒,“从此以后,你再不必受旧疾所困,不必再忧心影阁操控!”
他的手心温热,力道之大,几乎捏痛了浯虞。但浯虞没有抽回手,只是任他握着,感受着那份几乎要灼伤人的喜悦。心底最后那点疑虑,在这份巨大的喜悦面前,似乎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或许…真的是他多虑了。或许阁主…
这个念头尚未转完,他忽然觉得眉心极轻微地刺痛了一下,如同被最细的冰针刺入。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短暂的晕眩感袭来,眼前的景象似乎扭曲了一瞬。
极其短暂,短暂到仿佛是烛火跳动造成的错觉。
“……遥遥?”郁璟敏锐地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和眼神的细微涣散。
那异样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浯虞猛地眨了下眼,视线恢复清晰,方才那诡异的感觉已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过。体内那股清凉舒适的感觉依旧充盈。
“没事,”他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挥之不去的不安,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郁璟的手,甚至极勉强地勾了一下唇角,试图安抚对方,“或许是药力太猛,有些晕眩。”
郁璟不疑有他,反而更加欣喜:“定是药力发挥作用了!你好生歇着,朕就在这里陪着你。”他扶着浯虞慢慢躺下,细心为他掖好被角。
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前所未有的“舒适”感,听着身旁那人平稳的呼吸声,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
然而,在那意识的最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一点冰冷的、绝对服从的意志,如同被春雨唤醒的毒种,悄然探出了头。
它静静地潜伏着,等待着那个早已预设好的、来自远方黑暗深处的指令。
窗外,秋风吹过,一片枯叶打着旋儿,粘在冰冷的窗棂上。
夜,还很长。
而遥远的影阁深处,一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正透过无数重迷雾,“看”着偏殿中的景象,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愉悦的弧度。
鱼儿,终于吞饵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