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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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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一家环境清雅,私密性优良的咖啡馆。
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醇香和轻柔的背景音乐。
林珠雨先到,她按约定坐在角落的卡座里,试图放松地迎敌,让自己看起来游刃有余。可背脊不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挺得笔直。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不自觉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桌面上木纹的细微走向没什么条理,一旁沾着水珠,服务员来问话,她才略生硬地点了单。
林珠雨其实并不陌生这样的场所,早十几年,她也常常被情夫带着四处纸醉金迷。时过境迁,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走入咖啡厅、酒吧,全身心围着女儿打转。她学会了如何做营养餐,盯紧时间表,不断与各个名师咨询师沟通,在柴米油盐里忙得晕头转向。
她从不在女儿面前说起从前。
林珠雨有预感,她一定会怨恨的嚎啕大哭,给青茗徒增烦恼。
一杯咖啡端上桌,冰块满满当当,上头还放了片薄荷叶,精致优雅。
傅兰来了。
她穿着一件剪裁精良、质感柔软的羊绒衫,步履从容,像一阵带着清冽松香的风。侍者显然认得她,恭敬地引路。她在林珠雨对面坐下,姿态放松而自然,仿佛只是赴一场寻常老友的下午茶。
“好久不见,林小姐。”傅兰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在林珠雨紧绷的脸上轻轻掠过,随即落在侍者递来的菜单上。“一杯拿铁,谢谢。”
她的视线回到林珠雨身上,带着一种坦然的打量。
……她根本不是一个母亲。傅兰想。
她的面容已经苍老憔悴,可她的身体里还装着当年那个爱慕虚荣,头脑空空的年轻小姑娘。她还不够成熟,不够稳定,不能去托举另一个生命,却被自己的一朝踏错带进了母亲的职业里,每天惶恐焦虑地履行责任,甚至要依靠她更年幼的女儿。
对面,林珠雨的喉咙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更用力地绞紧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感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你找我什么事?”
侍者送来了咖啡。傅兰用小银勺轻轻搅动着深褐色的液体,姿态优雅。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阳光暖融融的,但林珠雨只觉得周身被无形的冰墙隔绝,寒气从脚底往上冒。
“聊聊孩子,聊聊我们的女儿。”傅兰放下银勺,端起咖啡杯,语气依旧平淡。
林珠雨猛地抬起了头,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你想说什么!”林珠雨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她想尖叫,想怒骂反驳,仿佛预见了傅兰即将说出口的冷嘲热讽。
——她是来让她认清自己地位,认清林青茗与傅希羽的差距的!
傅兰抿了一口咖啡,目光落在林珠雨脸上,直视她,语气像是在谈论天气:“别激动,我无意伤害你,无意与你为敌。”
……还是一样,和当年一样。
傅兰什么也不用做,她光是站在那,轻飘飘地一个眼神落过来,林珠雨就彻底矮下去。她愤怒且不甘,甚至带着点绝望委屈。
“首先,我们来谈谈姓叶的。”傅兰放下咖啡杯,瓷制的杯碟碰撞,清脆悦耳。
林珠雨不自觉一抖,几乎要缩进软座里,又强迫自己昂首挺胸地面对她。
“你爱慕虚荣,明知故犯勾搭上他,你不是个好东西。”傅兰说,“但他比你更不是东西。一个攀附妻子的凤凰男,借着妻子的资源,又觉得妻子害他没了男人的面子,想在别的‘小女人’那找回自尊,他下作。”
“我没有同你们和解的心情,但它也不值得我耿耿于怀,我放下了。”
“林女士,你也该放下了。”
“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女儿不容易,林青茗也是个优秀的孩子。只是……”
傅兰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体贴:“做母亲的,望女成凤可以理解。但有时候,弦绷得太紧,孩子累,周围的人也累。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好吗?”
出乎意料地,在傅兰提起林青茗时,林珠雨那莫名的瑟缩与恐惧瞬间消失了。
她看向傅兰,眯起眼睛,语气冷得出奇:“她和你女儿有联系?”
傅兰皱起眉头,双手交叠:“是。我无意也无权干涉希羽的社交,她爱和谁来往,只要不违法乱纪都是她的自由……”
林珠雨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咖啡杯抖出饮品。她猛地站起来,先是大口大口地喘气,而后歇斯底里地咆哮道:“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林珠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她想告诉傅兰,自己这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告诉她自己有多恨,告诉她自己有多害怕女儿重蹈覆辙……但她始终明白,这一切的开始有她自己一半责任。
再者,她难道一点都没有猜到吗?还是说她宁愿自欺欺人,女儿不说,她就当一切不曾发生?那么,她到底在挣扎什么?
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只有那双凹陷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傅兰,里面翻涌着被彻底刺痛的惊怒、深入骨髓的羞耻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愤。
那个瞬间,林珠雨绝望地想,这是不是她的报应?她让傅兰的丈夫背叛了傅兰,于是女儿也背叛了她?
傅兰错愕地看着林珠雨,嘴唇翕动,她几乎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太低估林珠雨的心理创伤了。
在这个想法浮现的一瞬间,林珠雨已经抓起挎包,夺门而出。她的奔跑是有目的性的,一种让人惊恐的目的性。
傅兰慌了神,她跑出咖啡馆,试图搜寻林珠雨的身影,一边急忙拨通女儿傅希羽的电话。
“希羽!快!你知不知道林青茗在哪?快去,快过去看着她!你直接走,事后我帮你跟人家解释!”傅兰急切道,“……别问为什么!我怕来不及,你先过去,留在她身边!”
电话挂断了,只剩一串“嘟嘟”声。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断,一个人加入其中,如水滴入海。
……
高二十班的教室中,趁着午休时间出来接水的刘白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她没拿稳水杯,保温瓶落地,温水撒了一地。
好在周围没什么人,水没溅到谁。
刘白心虚地看了看地上的水渍,再看看保洁阿姨正在朝事发地赶来的身影,轻快地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半路上,越是靠近教室,她的心就跳得越快,手脚都莫名紧张到发麻。
手与脚的麻木并非孤立存在,它们在一种无声的恐慌中连成一片。麻木感像一张冰冷湿滑的网,从四肢末端迅速向躯干收紧,蚕食着对身体的控制权。大脑拼命发出指令,但传到手脚的信号却如同石沉大海,被这层厚重的麻木屏障彻底阻隔。
与此同时,心跳异常明显,仿佛垂死前的回光返照。不知由来的恐慌毫无预兆地从胸腔深处炸开,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呼吸变得短促而浅薄,空气仿佛成了稀薄的液体,无论怎样用力抽吸,都填不满那火烧火燎的肺腑。
……这绝不寻常。
刘白鬼使神差地开始奔跑,往常只有几步路就能到达的教室门口仿佛突然被拉长了,变成一座曲折的迷宫。她好像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到达教室,那时间太长,她太慢,以至于当耳朵接受到尖锐时刻的骂声时,刘白几乎感到绝望。
一定发生了什么她死都不愿意看见的事情,一定会夺走她所珍爱的事情……
刘白用力去推那扇门,心如擂鼓,又在那个瞬间发现,教室里也有一个力道,她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完了,晚了,刘白意识到。
电光火石间,视线中的一切都被放慢,力的无处安放让刘白险些跌倒。
在倾斜的视野中,她看见错位的课桌椅,惊讶失措的同学们,他们本该在午休睡觉。窗外,树叶飘移的影都滞缓生涩,不复灵动。蝉鸣像崩断的线,瞬间从耳边消失。
一个眼熟的妇人神色癫狂,眼窝深陷,此刻又有些诧异不知所措。她的嘴微张着,喘着气,似乎刚激烈地说过什么。
最后,是一个差点接住她的身影。
林青茗低着头,碎发挡住了她的眼睛。但刘白相信,她是看见了她的,反倒是被头发隔着,刘白没看清她的眼睛。在刘白推门的瞬间,林青茗拉开了教室的铁门,两人几乎撞在一起,但林青茗有机会接住她,可她没有。
她面容紧绷,决绝地向外奔去,颤抖着躲开了那个下坠的身影。
刘白跌倒在地,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包裹了所有神经,疼痛后知后觉。她完全顾不上,挣扎着爬起来,去张望那个身影,一无所获。
刘白刚刚剧烈地奔跑过,又因摔倒而血液活跃,此刻她该热的,火辣辣地热。
可她如坠冰窟。
感官在瞬间被冻结扭曲。外界的声音——人声、风声,乃至自己的心跳,全都分外明晰,仿佛它们不曾穿过空气,被数不清的颗粒阻碍,以最纯粹的原始大小响在脑中,混乱地拧成一团。
模糊、遥远、失真,最终只剩下一种令人耳鸣的、死寂的嗡鸣。
有人正扶起她,担忧地询问着什么,刘白什么也没听清。她努力去看这个世界,可视野和听觉一样混沌。光线并未完全消失,但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和温度,蒙上了一层灰败的、不真实的铅灰,仿佛世界本身正在褪色凝固。
刘白别开扶住她的人,一瘸一拐地向前迈步,疼痛立刻沿着身躯传来。
血液仿佛真的凝固成了冰碴,在血管里艰难而滞涩地流动,每一次微小的推进都带来刺骨的钝痛和麻木。
意识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灯火,在风中剧烈摇晃,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又无比冰冷的认知: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任何出路,没有任何可能。
眼睛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她像一具刚刚复活的尸体,依照本能去追寻生前的执念,韧带是僵的,肌肉是硬的,一举一动都证明了她该躺下,可她还是要爬起来,却连自己要追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无助地打转。
……你要去哪?
……你不要我了吗?
刘白不断喘着气,像一个旱地溺水的人。周围似乎下了雨,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扶着坐在地上,周围一阵喧闹,一切声音都无法传达。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白终于从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清醒过来。
“……你还好吗?”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青茗!”刘白下意识抓住身边人,急切地呼唤,“她——”
“她跑出去了。”那人说,“我们都找不到她。”
刘白晃晃脑袋,虚影重重的视野终于重合,她看向身旁的人。一张陌生的脸,容貌英气,染了头灰蓝的发,一看就不是学生。刘白环视一圈,发现自己还在教室门口,时钟上,离她出门打水过去不到十分钟。
……青茗的妈妈来了,她骂了她,她跑出去了。
刘白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摇摇欲坠,灰蓝色长发的女人又扶住她,刘白忍着不适问她:“你是谁?”
傅希羽说:“她姐姐。”
刘白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视线一拐,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学校的保安。教室零星的几个人吓得不知所措,有人去喊老师了,老严的身影逐渐清晰,走廊都是看热闹的人,林珠雨不见了。
“她跑了,跑不见了。”刘白一字一句道。
傅希羽忍住焦急,说道:“是。她妈妈也出去找她了,但没找到。我打她电话她也没接,调监控还要时间。她们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她可能去哪了吗?”
……去哪?
【“要是我丢了,你一定要找到我。”】
我一定会找到你。
刘白深吸一口气,抓住傅希羽的胳膊:“给我留个电话,我们一起去找她!”
傅希羽立刻抽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写了电话号码撕给她。刘白语速很快,她说:“你是成年人,你多找几个人,去释雅山公园,那地方大树又多能藏人,她有可能在那。你先去,我收拾一下东西马上跟上!再找几个人去附近商场的天台,以防万一……还有湖边,市里好几个公园有湖,你也要让人去。”
傅希羽一愣,刘白抓着她,语气不自觉带上哽咽催促她:“快啊,快去啊!”
傅希羽郑重地点点头:“好!”
刘白又看向赶来的严老师,红着眼睛,倔强道:“我要去!下午的课我不上了!你要是不让——”
她咬紧了牙关。
要是老严不肯,要是她这种关头还让她安心读书,读书读书!她——
“——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她一无所有,林青茗也一无所有。
世界给予她们的,那些劈头盖脸砸来的痛苦,在庞大规则里艰难前行的任务,她们所能拿去对抗的唯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