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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夏天又在宣布预告了。

      蝉鸣嘶哑,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无休止的噪音巨网。

      奔跑。

      刘白在奔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老严应允了她,送她到释雅山公园,陪她一起找人。

      节省去的时间通通挥霍在这个没开发完全的公园里,一无所获。

      阳光毒辣地砸在皮肤上,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和后颈,黏腻地贴着。视野有些摇晃,阳光在石板路上蒸腾起扭曲晃眼的白光。

      “青茗!青茗!林青茗——!”呼喊声冲出喉咙,却被厚重的热浪和蝉鸣瞬间吞噬。

      六七个人在公园各处呼喊搜寻,引来零星路人的频频侧目。他们仿佛要把这个公园翻过来,土块也碾碎了细细看,不断在密树高丛中穿行探查。

      刘白顾不得擦汗,脚步在滚烫的地面上急促地交替。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下沉的恐慌,汗湿的T恤紧贴在背上,风掠过时带来一丝虚假的凉意,随即又被更猛烈的燥热覆盖。脚下是疯长的野草,草叶边缘锋利,刮过小腿,留下刺痒的血痕,她浑然不觉。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哪里都没有她。

      骗子、骗子……你会去哪里?你在哪?

      说好要看我写的书,说好要陪我活下去,说好要爱我,我们说好的——

      刘白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吸进去的空气滚烫,无法缓解肺部的灼烧感。双腿开始发沉,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更费力,肌肉发出酸痛的抗议。

      但她不敢停。

      万一就晚了这一步,慢了这一瞬间,少了这一眼,她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呢?

      刘白止不住眼泪,她一边仓惶狼狈地擦着脸,一边透过泪幕与夏日灼热空气的阻碍,试图寻找林青茗。

      她没什么力气了。

      腿脚在打颤,不再允许奔跑。她颤抖着向前走,四处张望,双手放在嘴边,朝所有方向带着哭腔地喊。

      公园深处,高大的悬铃木投下浓密的树荫,光线骤然暗了下来。蝉鸣在这里也低哑了一些。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长椅空着,紫藤花架下无人,废弃的乒乓球台边……她的脚步钉在原地。

      空无一人。

      这是最后的角落了。

      她不在这里,她会在哪里?

      傅希羽打来电话,刘白依旧哭得喘不上气,她接了电话,屏幕对面传来一无所获的悲报。

      刘白双腿发软,瞬间失去了力气,跪在地上呕吐。

      老严赶紧扶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怎么样?还好吗?你休息一会吧,我先送你去医院……”

      “我不要,不要!”刘白拔高了声音,下一秒又近乎声嘶力竭地吐起来。呕吐的欲望一终止,刘白就发出近乎凄厉的尖叫,“我要去找她!”

      “你现在太激动了!”老严又气又急,试图再劝她。

      “找到了吗!”是匆匆赶来的傅希羽,她身后还跟着林珠雨。

      看见了她,刘白瞬间站起来。

      那具常年暮气沉沉的身体仿佛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像拿起长枪的骑士,她气势汹汹,三步并作两步就跨到林珠雨面前,速度之快,力气之大,傅希羽都拉不住她。

      傅希羽心惊胆战地让其他人按着她,这个瘦弱的姑娘力气却出奇地大,人高马大的帮手们各个五大三粗,按她却按得七手八脚,几次都被挣脱开来,场面乱成一团。她起先还能吼两句“放开”,很快就只剩下无意义的嘶吼,像只被激怒的母兽。

      “放开她!”林珠雨白着脸喝道。

      帮手们不知所措,手上却还没停止动作,眼神望向傅希羽。

      刘白静下来了。

      她低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傅希羽说:“放开吧。”

      钳制在身上的手消失了,刘白瞬间冲上去,一手揪住了林珠雨的衣领。

      上一次见她,她还是个和善的阿姨,现在,林珠雨面色蜡黄,眼珠布满红血丝。林珠雨倔强地直视着刘白,声嘶力竭道:“你打啊!要打你打啊!”

      她下一刻就哭了起来。

      “你打吧,打完帮我找找她。青茗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能没有她,刘同学,阿姨求你了,你想怎么打都行——她们说你和她关系最好,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对不对?你帮我找找她,没有她我怎么活——”林珠雨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刘白攥紧拳头,高高扬起,在傅希羽和周围人的注视中,缓缓放下。

      林珠雨仍旧跪在地上哭。

      刘白看着她,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她哭着,哽咽道:“你是她妈妈……你这样的人,是她妈妈……”

      “她活在你这样的母亲手里,她活在你这样的母亲手里!”

      少女的哭声分外破碎,像只不开化的野猴子。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了。

      只今天半天,她似乎要把过去所有未流的泪哭出来。

      在那被成年人嗤之以鼻的两三年里——这个数字太微小。可即使是这微小的时间里,她怎么会不想哭呢?怎么会没有值得她哭得事情呢?

      不是没受过委屈,不是没看过感人的画面,她原也有那么多眼泪要流,有那么多情绪要宣泄。可每一次激烈情绪都带着让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刘白就渐渐学会了平静。

      眼泪有什么用呢?哭泣又什么用呢?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好哭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人哭。爱玛·包法利哭,哈姆雷特哭,苔丝哭,俄狄浦斯王哭,拉斯柯尼科夫也哭……

      每个人都哭。哭泣是人类降生时的第一次呐喊。

      那么,眼泪呢?

      在大约两个半世纪前的古典著作里,作者说,眼泪是用来还的。

      这个欲来又止的夏日里,无限拉长的蝉鸣中,世界仿佛都停滞了。

      刘白擦掉眼泪,转身跑了出去,谁也没追上她。

      傅希羽徒劳地伸手,她叹了口气,看向低头啜泣的林珠雨,无端叹了口气,说不清的嫌弃还是可怜。

      傅希羽说:“别演了,醒醒吧。”

      林珠雨动了,她的胳膊抽动一下,骨头咔咔响,哭着泣着,故技重施般地想要去拖住傅希羽的大腿,却被她敏捷躲开。林珠雨被躲开,瞬间就是一愣,随即顺势伏到地上,更加凄惨地哭诉着。

      “傅希羽,希羽……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勾引了你爸爸破坏了你的家庭,错都在我身上,你要杀要打都可以,帮我找找青茗——她是我的命啊——”

      严老师尴尬地站在一旁,忍不住无奈道:“青茗妈妈,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先把孩子找回来……”

      林珠雨还在哭。

      傅希羽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她不是你的命!她只是她自己!”

      林珠雨猛地一滞,仿佛一个卡顿的影像中人。

      傅希羽呼出一口浊气,烦躁道:“我本来就会找她,用不着你跪在这里哭着求”

      “扶她去休息,要哭去医院哭,哭完顺便输液。”傅希羽吩咐一声,也跟着跑出去了。

      ……

      奔跑。

      刘白始终没有停下奔跑。

      不怕,不怕,别怕……我一定会找到你。

      刘白开始了漫无目的地奔跑,四处寻找。

      脚步踏在发热的大地上,力量似乎也从中而来,支撑她下一次奔跑。

      她们一起买过奶茶的冷饮店。玻璃门推开,带起一阵凉风,里面几张茫然的脸转过来,都不是她。

      退出店门,继续寻找,汗水流进眼睛,刺痛让刘白用力眨眼。

      脚步落下,抬起头,灯牌已经开始发光。

      手指扒着小巷墙角,借着冲刺的劲头向里张望,又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走。

      她在奔跑,辗转过了数不清的地方。站在原地转圈张望,城市的建筑与霓虹连成一片。风只剩下了纯粹的味道,兴许是血味。路人时不时投来目光,又各自向前,城市中的一切井然有序,无人在意她与她的脱轨。

      没有,哪里都没有。四处都空荡荡的,只有斑驳的光影和死寂的热气。

      还是太早了,她还没能得知更多关于她的过去,还不知道她曾在什么时候有过什么心情,为了消解这些心情,她又去过什么地方,在那留下标记,以供未来的她无声蜷缩。

      还是太晚了,现在才想着听一听她的过去。

      林青茗十七岁的生命,刘白一无所知。

      ……倘若在过去找不到她,那未来呢?

      刘白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未来、未来……

      未来在哪里,未来长什么样子,走过一半会不会有分叉口,走向它时有没有回头路,她们都不知道。

      长大就知道了,金榜题名了未来就会好了,等你抵达就知道了,低头做题啊!这样到达的未来算什么?被讳莫如深的性教育从电线杆上的人流广告补齐,死亡的意义直到死去也是“略”,那她们为何又如何长大?

      那些纷杂的思考一遍遍流洗过脑海,路径的尽头漫无边际,言语支离破碎。

      想到最后,什么都想了,什么都消散了。

      刘白只是想着:我还能再遇见你吗?

      会的,她自我安慰道。

      她们俩,一个向上向下,一个向前向后,各有路走,注定相遇。

      那么,你想去哪里?

      夕阳落山了。

      正午那咄咄逼人的炽白阳光此刻褪去了刺目的锋芒,溶金色不再是无差别地倾泻,而是凝聚成一股洪流,磅礴地泼洒在绵延的山脊线上,将起伏的轮廓勾勒成一道耀眼的、流动的金边。

      这座省城是山城。山峦的黛青色在强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深沉,如同沉默的巨兽驮着这辉煌的光冕。

      辉煌的黄昏,仿佛要日出了。

      刘白浑身一震,她立刻拿出手机打给傅希羽:“去动车站!查最近的车票,她可能去东山岛了!”

      “嘀嘀——”汽车的鸣笛声响起,叫骂声随之而来。

      刘白连忙退到路边,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站在大马路上。

      电话那头,傅希羽的声音传来:“……三个车站,我带人去南和东站,我这人多找得过来,剩下那个交给你了。”

      刘白四处张望,疾跑到不远处的公交站台,打开手机平台打车。司机呼叫中。刘白忽然看见远处驶来一辆出租车,连忙伸手招呼。黄白相间的出租车停下,刘白立刻开门进车:“去动车站!”

      她急得有些说不清话了。

      刘白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靠着靠背,车载空调够凉,把不断从皮肤蒸腾而起热汽都吹到显形。她想,她终于知道欲速则不达那个故事里,国君为什么会踹了车夫,又光脚下去奔跑了。

      她今天第一次跑到肾上腺素都激发,现在一点也不累,目光清明,头脑清晰。刘白想,今天过后,她一定浑身酸痛,一定会发烧。因为她剧烈运动完就在吹空调,貌似还要吹个十几二十分钟……

      “多少钱?我先扫给你。”刘白说。

      司机报了个数字,合理的价钱。

      刘白又躺回靠背,点开购票软件,输入自己和林青茗的身份证,买了两张动车票。她摸摸挎包,看着自己的身份证,又塞回去。在夹层中摸索一阵,刘白又掏出一盒卡针,相同的凝视,如出一辙地安放动作。

      她彻底瘫在后座,视线余光望着飞速后退的天空。

      云走得飞快,眼前光影扭曲。

      蝉鸣已经听不见了。

      天色渐晚。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我多幸运遇见你。

      我一定要找到你。

      “到了。”司机说。

      刘白闪现似的奔了下去。她过了安检,开始在两层候车厅里找人,沿途抓着人问,不知不觉中短暂克服了常年的社交恐惧。

      “D6231次列车,正在检票……”

      夏夜黏稠的热气裹着汗味、廉价快餐味和空气清新剂味,空气沉甸甸地压在灯火通明的候车大厅。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冰冷的车次信息,红绿字符刺得人眼睛发胀。

      刘白在攒动的人头间拼命穿梭。她推开一个撞过来的旅行箱,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每一张疲惫、漠然或焦躁的脸——没有那张熟悉的、此刻必定苍白失魂的脸孔。

      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播报着列车进站信息,人群如潮水般向某个闸口涌去,瞬间将她裹挟、推挤。她逆流挣扎,她原不想这样的,这样太没礼貌,太引人注目,太奇怪……

      零星的旅客拖着行李,在灯下投下长长短短、匆匆移动的影子。

      刘白努力寻找相似的身影,手搭在她肩上,把人转过来:“青茗!”

      这样的场景一次次出现,她又一次次失望。

      渐渐的,肾上腺素带来的无所畏惧似乎也缓缓褪去,疲劳又回到她的身体里。那提着身体不断前进的灵魂,又飘飘荡荡地回到她的身体里,与这具脆弱虚弱的躯体合二为一。

      刘白狼狈地坐在候车厅的凳子上,神色恍惚,颓废地低着头。

      “D6529次列车,正在检票……”

      刘白放任自己的思绪发散。

      她可以想象到,此时此刻,正有一辆列车呼啸着进站,刺眼的车头灯划破黑暗,卷起一阵灼热的风和巨大的轰鸣。乘客各自排队,提着大包小包,推着行李箱……

      八寸、十二寸、二十四寸……

      他们往四面八方去,唯一的交集就是这辆动车……

      不,不对,那个时候,头顶应该是有灯的……

      她漫无目的地想,失魂落魄。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刘白茫然地转过头,看清来人后,霎那间又泪流满面了。

      林青茗站在刘白面前,校服上风尘仆仆,还有好几处剐蹭。她的马尾散开,长发披肩,脸颊沾着灰。头顶清澈的亮光落下,照着她,拥抱着她们。

      “……你找到我了。”林青茗说。

      刘白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滚落,她扑倒林青茗怀里,低声抽泣。

      她说:“我们走吧,一起逃走。我带你走,夏天还不算开始,我们去看海。你妈妈、考试、学习,这些事我们都不要管了。我活下去,我陪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们去天高海阔的地方,看海看日出,坐在一起哭到天亮。”

      林青茗也在哭,声音哽咽:“……好。”

      “我帮你也买了票,我们走吧。”

      “D6425次列车,正在检票……”

      刘白立刻拉上林青茗朝检票口跑去,两个人连行李都没有,急急忙忙地奔向不确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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