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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五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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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路上的风很大,裹挟着团簇的雪花结结实实地打在林于山身上。他往前举着伞,脚下路也滑,他只得佝偻着腰往前挪步,生怕脚下一遛便摔个结实。
快到年底了,金陵的第一场雪才落下来。今天还正好是审判的日子,银鱼霜色的天空飘洒着粗盐白,为这周遭肃穆的气氛平添一份悲哀。林于山身边还有两名学生家长,两人的孩子都在这次投毒中不幸去世,他们三一同前往去见证对嫌疑人的正义判决。
林于山见到陈鸿日时,他正被三个法警羁押着走上法庭。那人矮矮胖胖,留着个短寸,小眉毛小眼,一脸凶相。林于山对他还有些印象,似乎也是学校一旁卖早餐的,倒也平静,可两个学生家长见到他时情绪就崩不住了,哭着指着陈鸿日大骂,好一会后才被林于山安抚好。
庭审进行得很快,检方提供的证据链完整:嫌疑人陈鸿日今年与陈兴夫妇的经济纠纷短信往来、嫌疑人陈鸿日与女友的聊天记录、门山农贸市场“西关杂货店”的□□购买凭证、在嫌疑人陈鸿日家查获的未用完的□□。□□的外包装经检验只有陈鸿日一人的指纹,其余一些识别不出所有人的指纹应是销售运输时留存下来,已经模糊不清。同时人证齐全:陈兴及妻子梁韵平称陈鸿日与其家庭存在多年的经济纠纷,陈鸿日之前盘下的铺子就是由他们转租给他,让其赚钱还债。陈鸿日也想赚钱与女朋友结婚,但陈鸿日好赌,在和陈兴与梁韵平打牌的过程中又欠下两人数千元。陈鸿日因此经常与梁韵平争吵,甚至声称要给梁韵平好看。另外也有目击者见到案发前夜,陈鸿日醉醺醺得往陈记烧饼铺走去。
陈鸿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供认不讳,他称自己因喝醉酒头脑发热,在意识不清楚的情况下携带□□到陈记烧饼铺投毒。
不到三个小时,法官就做出了宣判:
“金陵中级人民法院经公开审理查明,被告人陈鸿日与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即被投毒烧饼铺的店主陈兴原互为好友。2001年11月,陈鸿日找到陈兴,盘下陈兴的一间铺子经营煎饺铺以偿还被告日之前欠下陈兴的债务。2002年1月至5月,被告日经常与陈兴夫妇打牌,2002年5月下旬,被告人陈鸿日在一场牌局后输给陈兴夫妇两千元,后与陈兴妻子激烈争吵。陈鸿日对此怀恨在心,为泄私愤,2002年8月下旬在门山农贸市场购买□□四亚甲基二砜四胺,于2002年9月9日晚十一点左右向陈兴的包子铺投毒,造成第二日前来购买的受害者们大量中毒。民警在走访过程中,发现被告人陈鸿日于当日乘坐上海开往洛阳的1659次列车离开了门山,经侦查,陈鸿日被抓获。金陵中级人民法院认为被告人陈鸿日因与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及其妻子发生口角而心怀不满,故意在其店铺中投放四亚甲基二砜四胺农药,危害公共安全,造成超三百人中毒、其中五十人死亡的极其严重后果,其行为已构成投放危险物质罪。陈鸿日对其犯罪行为给受害者以及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合理的部分应予赔偿。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三)》第二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条第一款、第四十八条第一款、第五十七条第二款、第三十六条第一款,《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一百一十九条的规定,于2002年12月24日判决如下:
1.被告人陈鸿日犯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2.被告人陈鸿日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陈兴经营损失及交通费人民币1269.20元、被害人抢救费…”
听到判决,台下是一片叫好,唯有陈鸿日张大嘴巴,愣住了不知所措,他在听到自己被判死刑后根本听不进之后的宣判。他身旁的法律援助律师看他这个样子都摇了摇头,他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就认定了量刑只有可能死刑,面对五十个血淋淋的人命,所有的辩护都显得苍白无力,更像是走个过场。他以为陈鸿日应该也做好了如此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此时的他会如此惊恐。他看着陈鸿日长大嘴巴,“呃…呃…”地从嗓子出发出挣扎的声音,像是即将爆发出嘶吼却又无可奈何。律师拍了拍陈鸿日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话了。
等到了看守所,陈鸿日的情绪终于崩溃,他趴在栏杆上大哭,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律师把身边的人支走后陈鸿日这才开口:
“怎么是死刑啊?付律师?怎么就是死刑啊?”
付强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他从心底里鄙视这个男人——什么样的人会做出因为经济纠纷就做出给学校下毒此等低劣恐怖之事?他还听说这人下毒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得了艾滋病,真是快死了都要拉几个垫背的。但没办法,出于职业操守,他只能回答陈鸿日的问题:
“在开庭之前,我就和你说的很清楚了,你犯下如此案件,影响如此之大。我给你辩护,能提的点也就只有你认错态度良好,还有你那晚喝醉了。但这些事,从辩护角度确实可以提,从实体方面肯定不会被采纳。你得知道,从你犯下这个错开始,你的量刑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严松,严松他骗我啊!他跟我说,我认罪的话,他会帮我掩盖我得艾滋的事,不至于让我在庭审的时候更没脸面。他还说我认错态度良好的话,也许能争取个死缓。也许我还能监狱里见我女朋友一面…”
付强差点被这套说辞逗笑了,还好他强忍住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心里想着等会晚上得好好灌严松几杯酒,嘴上却对陈鸿日说:“我可以再为你提出一次上诉,交由金陵的高级人民法院审理,但,我跟你实话实说吧,可能并不会改变什么了。”
陈鸿日如离水的鱼滑向冰冷的地板,双手撑住跪在地上的身体以不至于倒下。没过良久,陈鸿日还是点了点头,要求付强提出上诉。
出了看守所,付强便打电话给了朱令东:
“喂,老朱啊,我搞完了,对,这狗日的还要提上诉。那没办法了,上诉就上诉呗,高院那边估计就书面审理一下了,肯定不会再开一次庭了。这证据齐全的,量刑又合适,我就是去走个过场,维护下司法正义。诶,你可别乱说啊,我还是尽职尽责工作的,主要是这都够判他十个死刑的了,真要说,你这个朱检察官怎么还主动邀请我喝酒啊?哈哈,说实话,就算我是他的律师,我也真庆幸他被判了死刑。你说,差不多五十个孩子中毒死了,多少个家庭要心碎啊?按我说,这案子查得迅速,判得漂亮。我这又给你这个朱检察官做了一次陪衬,今晚可要好好请我吃一顿啊!行!兴隆馆可以!那个,什么严松严队长是不是也要来?要我说,你们俩才是警检勾结呢。哈哈哈开玩笑,正义对我们来说肯定是最重要的,我相信我自己,自然也相信你。行,那就晚上见,好,六点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六点不到,付强在兴隆馆的清竹居见到了朱令东,两人笑着打招呼,付强则是一眼就瞧见了桌上摆放着的五粮液。
“五粮液!你小子今天是真下血本了,说吧,今天怎么这么舍得?”
朱令东摆手笑笑道:“你还问我呢,上级这么重视这个案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还好严松那小子查得还算清楚透彻,连这人的网恋女友都找出来了,这不,一下子就招了。证据那么齐全,他不可能嘴硬太久的。”
“对了,他怎么还没来,我还想早点见见这个大侦探呢。”
“值班呢,不急,等会我们把菜点好了他就快到了。”
话正说着,包厢门就被啪地推开了。
“哟,正说着你这个大侦探呢,就来了,怎么,今天不是值班吗?”
严松哈哈大笑,脸上的表情和办案时的严肃完全不同,说道:“你请我喝酒的机会有几次?我肯定得早点来啊。哈哈,还有五粮液。对了,这位是?”
付强站了起来和严松握了握手,简单自我介绍了下,朱令东则在旁边补充:“你看,我们仨,警察、律师、检察官,平时不说八杆子打不着吧,见面后也是冷眉斜眼,谁也不待见谁。这次我们同仇敌忾,算是又让一个犯罪分子落入法网了,有个机会一起喝次酒,我们可都要尽兴!”
付强笑着打趣道,自己是辩护律师,这么说是不是质疑他的专业,朱令东连忙笑陪不是,自罚三杯。其余二人自然也不能让他自己干喝酒,边都就着凉菜喝了几轮。
微醺后,付强对严松的破案过程兴趣十分,酒精作用下,严松自然也想夸夸其谈表现下自己:“前期功劳,还是归于我们兄弟公安的,崔元浦崔队长给前期侦破出了大力。你们想听不?行,那我就慢慢说。出事后,他们得先把食品店全部查封了嘛,对吧,不能再让其他人中毒了,后面在排查过程中,就发现,诶,这个陈鸿日,开这个煎饺铺,好端端的怎么一出事就跑了?经过走访当地的群众,调查发现,这个陈鸿日,诶,他就是和陈兴家有仇,哪有这么巧的事?于是就立即立案,当天晚上就把这个陈鸿日在火车上抓到了,后面就交给我们来查,诶,我也确实是问出了很多细节。我这一黑一白两人一夹击,这陈鸿日就交代了,自己有个网恋女友,自己全是为娶她而赚钱。可这陈鸿日钱没赚到,反而打牌输给陈兴夫妇家不少,吵架后气急败坏去嫖了个娼,你猜咋了?中招了!得了个艾滋!人家又抢你生意,又骂你,又害你得病,说实话,是人真忍不了。可没想到这陈鸿日真不是人啊,想到的是下毒这种损招,你说,谁他妈做早餐的先吃自己做的早餐啊?忙都忙不赢,这下害死了这么多人,也是罪有应得了。跟你们说,门山初中的校长都毒死了,说是他天天吃两麻团,一个大胖子,身体又不好,死相那叫一个惨。”
“诶诶,细节就不说了,吃菜,喝酒。”朱令东打断了严松,严松是个工作狂,谁知道他在继续说下去会描述什么倒胃口的细节。
“严队长,这个艾滋是什么情况?检察院好像并没有提供这个细节。”付强突然一转严肃的表情,把双手交叉在面前等着严松的回答。
严松迷蒙着眼睛一愣,他醉意渐浓,讲完故事后更是反应迟钝,摇头晃脑许久后才瞪大眼睛说道:“这个艾滋病,其实对这个投毒案件本身没什么影响,它更多的是,嗯,作为一个催化,那什么,陈鸿日犯罪的导火索,所以我们交给检察院的卷宗并没有提到这个。”
“那我的当事人提到,你曾经以可以隐瞒其患艾滋的事实来引诱他认罪,是什么情况?”
“哈哈,付律不会还想帮陈鸿日平反吧?你刚才不还…”严松说到一半,看到身旁两人都面色严肃,不禁打了个冷颤,坐直了身子,“这个事,是有这么个事,但我从来不是说引诱这个陈鸿日来认罪,我是认真清楚地和他讲了警方目前掌握的证据,再与他分析,如果态度良好,也许能争取宽大处理呢。我承认我这里确实是骗他了,但我帮他隐瞒艾滋这事,我确实是觉得对本案的审判影响不大,并不影响量刑嘛,所以才这么说的。我知道你们学法的,都讲究一个司法公正,可是这案子影响太大,上头催得太紧,你们也知道,不早点尘埃落定老朱能请我们喝酒?况且,人证、无证、动机齐全,你说除了陈鸿日谁会无缘无故去下毒?不可能凭空出个疯子,恰好在那天晚上把□□偷去下毒吧?那也太离谱了,除了陈鸿日,周边的商铺都算是各家卖各家的东西,并不存在什么抢市场的情况,我们也走访过了,确实只有陈鸿日与人家两口子有矛盾。这只剩下陈鸿日嘴硬的可能了,对吧?他身边的伙计,叫什么来着,沈幕望吧,给我们提供了大量侦破的思路和证词,都对上了,那我也只能这样,才能让他认罪。”
付强的手还摆在嘴前,半晌后,他才突然笑笑,举起酒杯说道:“哎,我这职业病又犯了,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陈鸿日,肯定是逃不了死罪,他今天还让我帮忙上诉,我也只能帮忙上诉。他既然提到了这个艾滋这事,我肯定不能不管的,对吧?我们仨,看得出来,都和这包房名字一样,清风,立竹,突出一个正直。来,我先自罚一杯,案件告一段落我们就不管他,来,吃菜吃菜!”三人笑着共同举杯,便又一轮一轮地吃酒去了。
包房里的灯光温暖昏黄,映得外头皑皑白雪更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