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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光 ...

  •   “我们下去。”阿尔忒弥斯说。

      “我们要去哪儿?”车速太快了,视觉残像已经无法捕捉到动的物体,卡珊德拉只看到一串儿绿色黄色和白色的色块。她大声尖叫,把肺里的空气全部净空了,但她的妹妹无动于衷。卡珊德拉转过头看她,正好撞上阿尔忒弥斯扑过来,她面无表情的脸在视野里畸变,好像一个撞进她身体里的鬼魂。

      “——!!”

      她猛得睁开眼睛。

      “呼吸。卡莎,呼吸。”

      卡珊德拉艰难地撑开眼皮,一只冰凉的手揩掉她额头的汗水,另一只手安抚着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房间的窗帘没有拉好,漏出的一条缝隙,她很快认出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因为窗帘路轨中间变形,每天早晨都有一丝晨光透过无法闭合的窗帘落在她的脸上。卡珊德拉觉得那光惹人心烦,但迟迟找不到时间去修复它,此刻却觉得那道光那么让人安心。

      床边的一把扶手椅,看外观好像是从楼下搬上来的。阿尔忒弥斯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连外套也没脱。直到卡珊德拉从噩梦中缓了过来,她才重新坐了回去。

      “你没睡?”卡珊德拉说,她发现自己的嗓子全哑了。

      “在你睡着的时候处理了点事情。”

      卡珊德拉躺在枕头里,大脑沉重无比,稍微偏转方向就会引来一阵剧痛。她试图回想,他们在从疗养院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是阿尔忒弥斯开车撞得人,索性没有人员伤亡,为了息事宁人不暴露自己无证驾驶的事实,阿尔忒弥斯给了对方一大笔钱私了。但是回来的途中她感受到头裂开似的疼痛,卡珊德拉猜她有点儿脑震荡了。

      “是昨天那家人吗?”卡珊德拉虚弱地问她,阿尔忒弥斯说不是。“我为你联系了一家医院,你得去看看。”仿佛猜到她要说的话,阿尔忒弥斯马上说:“是很正规的医院……我朋友的医院,他们不会问你发生了什么。你受伤了。”

      “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危险的事?”

      “卡莎。”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离得特别远,普利,我……”

      卡珊德拉没能说完,睡意裹挟着她再次陷入梦境。

      ---

      阿尔忒弥斯在椅子里又坐了十分钟,她站起来,走下楼梯。

      作为阿普罗萨·得里亚·加菲尔德的二十九年人生里,她有二十二年的岁月是在这幢房子里度过的。十八岁那年她曾经提出搬离这里,但母亲舍不得她的小女儿,所以阿尔忒弥斯留下了。变故发生在她人类年龄的二十二岁,她不得不把索菲亚送进疗养院。

      这儿的一切都没变,南面墙上贴着身高刻度,是她们的爸爸菲利普亲自画的,上头用金色和蓝色分表标识卡珊德拉和阿普罗萨,他们最终停留在163和153,因为菲利普在阿尔忒弥斯十五岁车祸去世。壁炉上陈列的一个花瓶和烛台是父母结婚时的东西,索菲亚对此十分珍爱,但现在全部落满尘埃,它们闪闪发光的样子全部被锁进回忆。

      这儿仍在正常运作的老古董是个挂壁时钟,相比于现在的钟表来说有些过于老派,每天的六点和十二点会有报时鸟准时从掉色的鸟巢里弹出,十年前它还会咿咿呀呀地唱一曲当地人都会的儿歌,十年后由于机簧松弛而走调,那只鸟像被掐住脖子,只会发出乌鸦的惨叫。

      屋子里静悄悄的,现在只有卡珊德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她在客厅站了会儿,转身去了车库。她一推开门,像是出发了什么开关似的,没有开灯的车库里传来一个断断续续的分外哀婉的声音,与客厅里的破鸟不相上下。

      “瞧瞧……那个心硬如铁的女人来了。”

      阿尔忒弥斯走过去揭开覆盖在上面的塑料布:“真意外,你还活着。”

      “差不……多了……天啊……我看见……普神在向我……招手……”

      “以你平素的作风应该是要下地狱的,少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吧。”

      急流躺在那儿,状态很差,大面积受损带来的漏液让他挣扎于下线的边缘。阿尔忒弥斯抚摸上他斑驳的躯体,他闪烁的独眼镜头呈现触电的瞳孔散大反应。一股强劲的能源从阿尔忒弥斯接触的部分传达到他的躯干,贯穿的弹孔开始愈合,破碎的管线再生、弥合、归于它们本该的位置。修理持续了短短数分钟,急流坐起来握了握拳,确保新生的液压系统处于正常运作水平。
      “感谢女神,”他夸张地振臂高呼。“我又活过来了!”

      阿尔忒弥斯抱着手臂看他表演,车库不高,急流在第一次试图站起来时就尝到了苦头。随着嘭得一声巨响,阿尔忒弥斯这才慢慢地说:“在我叫你以前,你就待在这里。”

      “你要卸磨杀狗了。”

      “想死就去死。我不会拦着你。”

      “人类就是这样的,我在电视剧里看过。”他的独眼变成一条无语的直线。“工作十年的老员工说开就开,一开始会用明升暗降的虚职架空麻痹你,转头翻脸无情地直接裁掉,还把它称为‘毕业’。你知道这在塞伯坦语义里的同义词吗?它叫做‘报废’。”

      “六年前你就死了。”阿尔忒弥斯踹了他一脚,急流应声倒地。卡珊德拉在楼上叫了她的名字,显然被连续两声巨大的动静惊动了。阿尔忒弥斯应了一声,看着急流不情愿地坐起来。“在那之后没有塞伯坦人在我手底下活下来,你是唯一一个,因为你说你愿意帮助我拆解塞伯坦人的脑袋。结果就是我们失败了,实验真是一团糟。”

      “哦,这也是我的疏忽。”急流痛心疾首地说。“我后来才知道雅典娜和赫菲斯托斯才是司管创造的神,而我的女神只是个到处给人找不痛快的坏女人。你在我的脑子还有肚子里乱捣一气,我猜我现在有汽油不耐受症都是当年的原因。”

      “你可以扫描新能源的。”

      “那对于塞伯坦人来说太残酷了……”

      “人类的神话里好像确实是这么记录我的。”阿尔忒弥斯拍了拍他的腿,急流顺从地变回载具模式。“行吧。好狗。你看到了吗?”

      “当然。”急流的声音又恢复了得意洋洋。“隔着几公里都闻到味儿了!他们根本没打算隐藏自己,我能当做是挑衅吗?”

      阿尔忒弥斯直接对着他的后车门就是一脚,但她立刻发现这甚至已经算不上惩罚。急流被踹得向前挪动了十公分,他沾沾自喜地启动,撒欢似的发出引擎的轰鸣。

      “……把周边的塞伯坦人都赶走,卡莎需要静养,这是我最后留他们一命。”阿尔忒弥斯决定不去追究这个问题,而是说:“红蜘蛛如果以为卖我的那个情报能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你也可以直接和他下最后通牒,今晚我就会撕掉他引以为傲的翅膀。”

      “所以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急流不依不饶地空档踩了两脚油门,发出很大的噪音。“我先说好,我讨厌它。他要是敢和我竞岗,我就弄死他。”

      阿尔忒弥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行李箱:“很好,就是这个气势。”

      阿尔忒弥斯回到了二楼,卡珊德拉已经睡沉了。这一晚她至少惊厥了五次,只是她因为*后遗症*全都忘了。她像是卡带的磁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对话,阿尔忒弥斯耐心地安抚她,为她灌输自己的魔力,平稳她身体里魔力的乱流。

      这是她月女神的权能:疯狂。历史上她发动这个能力最为人熟知的事件是古代罗马帝国第三代皇帝卡利古拉。起初皇帝也是个受人爱戴的明君,然而在月光的照耀下,卡利古拉用疯狂与恐惧君临帝国。追根溯源,这能力与阿佛洛狄忒的爱来自同一支,是对人类精神意志的篡改,只是进入分化时代后细化分支,她的能力更倾向于使意识模糊并混乱,就像她篡改卡珊德拉的记忆,让她把机器人大战变成了公路追尾。

      自从卡利古拉的悲剧以后,宙斯就不允许她再随意使用这个能力。直到宙斯离开地表以前她也是这么执行的。然而智人的思维发展得如此迅速,简单得来说他们变得不再那么好糊弄了,阿尔忒弥斯被迫使用这项能力来掩盖一些无法解释的神迹,从负罪感到慌张再到麻木,她已经坦然地把宙斯的命令忘在脑后。

      卡珊德拉的副作用给她带来的感受和此前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坐在那儿的一整晚她都在想思考,脑子里一会儿是宙斯的话:人类的大脑比他们想的还要精巧和脆弱,这也为他们产生奇思妙想带来更多可能。神明之所以离开地表,比起让出生存空间,更多的是离开他们的命运;一会儿是红蜘蛛那张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的脸,他说:“人类已经察觉到您的人类身份,恐怕他们会妄图用您的伪装形态的社会关系接触进而捕获您。”

      她当场把他另一条手臂也拆下来,心里想的是如果不是你闹这么大的动静,我能增加被人类发现的风险?但是当时急流和卡珊德拉的状态太差了,她从空中掉下来,即便阿尔忒弥斯在下面给她做缓冲垫,剧烈的撞击加上阿尔忒弥斯的污染,她当场发起高烧,整个人烫得像块火炭。阿尔忒弥斯不再和他废话,展开真体,拎起急流和卡珊德拉回到了家里。

      她从记忆里抽身,忽然发现急流已经出去十分钟了。楼下传来断断续续的惨叫——凌晨六点了,报时鸟开始上班。外头的天光一片冷然,太阳没有任何探头的痕迹,今天是个湿漉漉的阴天。阿尔忒弥斯在房间的衣柜里随便找了个夹子,把窗帘夹住,堵住了那道合不上的缝隙。
      太阳没有一点起色,阿尔忒弥斯在厨房给自己接了杯水,潮湿的水汽黏着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这具光子组成的身体为了模拟人类的体感,正在向她反馈何为湿闷。她搓了搓手臂,忽然想起以前好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

      阿尔忒弥斯在作为阿普罗萨的十七岁人生里重新开始养宠物。在神话里她有很多眷属,潘神曾赠与她猎狗以及后来作为她象征的金角鹿,阿尔忒弥斯是个很受动物青睐的女神。遗憾的是加菲尔德家在卡珊德拉七岁时接养过一只小狗,索菲亚也是在这之后才发现自己对动物毛发过敏。为了照顾到母亲日益严重的过敏反应,卡珊德拉大哭一场,从此家里再也没养过动物。

      所以阿尔忒弥斯养了急流,一个金属组成的塞伯坦人。

      “感觉前后逻辑不太对。”急流想了想,决定放弃思考。

      这是阿尔忒弥斯第一次养直升机,虽然她的目的是为了从俘虏嘴里探听塞伯坦人到底一天到晚发什么疯跑到地球团建,但她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这名雇佣兵无愧他的职业,在他们的内战里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投机倒把、以战为生。他的内存塞满了各种自动触发的攻防程式,把杀戮变成一种本能,不肯浪费一点给新闻、媒体、文学。他把战争场面讲得绘声绘色,包括他是如何扫荡死去的那些战利品,把亵渎尸体说得高尚,定义成一种回收。

      简单来说,他是个对时局一无所知、无恶不作的流氓。

      他说完这些去窥视女神的表情,企图在她脸上看到波动的表情,无论是嫌恶、愤怒或者欣赏。令人失望的事,阿尔忒弥斯好像在听一则火车站的广播通知,仅仅是在听。这是一片离他们家十分钟路程的天然林保护区,很适合散步,但自从阿尔忒弥斯把急流养在这里,这小子虽然恪守阿尔忒弥斯不准伤害人类的警告,无聊时却对着夜会的情侣发出女鬼的哭叫,或者对来森林探险的小孩亮出红色的光学镜头,让他们以为是飘荡的鬼火或者森林怪兽的巨大眼球。不到一个月,这里就因为闹鬼传说变得无人问津。

      阿尔忒弥斯找到他,他正在无所事事地玩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逮来的獐子:他用两只金属手掌把它拢阔在掌心里,看着这个受惊的家伙反复起跳,把他的手部装甲撞得梆梆作响,然后恶劣地大笑。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阿尔忒弥斯隔空给了他一巴掌。无形大手扇了他一个仰倒,走投无路的獐子惊惶地跃上他的胸甲,恐惧地看着面前的人类。她今天穿着一身运动服,银色头发扎成马尾,戴一顶棒球帽,骑着粉蓝色的女士自行车出场。他们仨框在一个画面里,场面多少有些失控,像宫崎骏动画里才会出现的质感。

      女神对它说:“到我这里来。”

      真奇怪,她原是司狩猎的女神,但又代表月相的多面,有时她也对人类和动物温柔多情。獐子被女神的安慰捕获,在惊疑不定中被本能催促上前,在她柔和的手中恢复安定。阿尔忒弥斯对它嘱咐两声,放它离开:从背影看来,这个插曲没在它有限的大脑里留下太多阴影。

      “哇哦。”急流还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干巴巴地说。“我好嫉妒。”

      阿尔忒弥斯当做没听见。她从挎包里翻出个黄金做的杯子,随手抛了过去。

      “这个给你。”

      “什么?”急流条件反射地坐起来接住了阿尔忒弥斯抛过来的东西。杯子很轻,按照人类大小做的,他手忙角落地倒了两手,这才避免那东西顺着他的装甲缝漏到地上。

      “圣杯。”阿尔忒弥斯说。

      以防万一,他用自由女神的姿势托举着女神的礼物:“很好,你在用天门冬酰苯丙氨酸甲酯解释阿斯巴甜。所以圣杯是什么?”

      女神没有回答她,或许在她看来圣杯是一种高纯度能源的有形结晶态就像十以内的加减法一样,是每个人理所应当要知道的。她说:“拿着它滚。”他从那句忽然归于冷淡的话里忽然意识到,这个“滚”字与女神平日里让他从她的视野里消失是两个意思。急流想要起身,却被一股从天而降的重力按在原地。在成为月女神的俘虏的三个月里,他见过很多次她使用这个能力,把非法入境的塞伯坦人压缩成只有几个立方米的高密度金属垃圾。

      “嘿,我以为我是不同的,你不是……”他试图辩解的话在无形大手的攥紧中被掐灭了。阿尔忒弥斯自行车上的铃铛吊坠又开始咣当作响,女神骑着她的自行车,正在赶赴她接下来的篮球训练。对她来说,一个能够供应星球千年发展的能源去向远不如一场社区篮球赛重要。差不多一个月以后,阿尔忒弥斯回到她蓄养奴隶的森林:这里再没有闹鬼的传说,也没有奴隶的身影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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