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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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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前,无咎还不叫无咎,乃初长成的少年蛟龙,居于浩瀚东海一带。水下三千里,以及靠岸的一座小屋,便是他的居所。
少年蛟龙独自生活,却还是时不时,去一位友人家。
此友人也是蛟,唤作孟獠。两蛟相遇在一次风雨交加的夜晚,首先便大战了几百回合,最后平手,相互赏识,从此便以好友相称。
说起来,孟獠长无咎五百岁,按资历,修为应该高于无咎,可孟獠年少风流,不好好修炼,经常泡在温香软玉之中,八百岁时,便已有娇妻小儿。
孟獠时常不在家,但妻儿一直在,每次无咎去拜访时,都受到孟獠娇妻刘氏的热情招待。无咎每次都亲切地唤孟獠娇妻姐姐,因为她对无咎十分友好。
刘氏性子温和,却有个独特的爱好,炼制丹药。孟獠家中两屋子的丹药材料和炉鼎,皆是她所用。无咎来时两手空空,去时手上全是她塞的丹药。刘氏还特意嘱咐,每日一枚,不可间断,能提升修为。
无咎自然是遵循她的叮嘱,后感却有实用,修为提炼很快。
那日登门答谢,寻了北方一宝物青莲灯,双手奉上。青莲灯是一盏奇灯,莲花盛开形状,添水既燃,火光晶莹透亮,更甚于夜明珠,此外,自青莲灯燃起,便有股无形的香味萦绕,沁人心脾。
刘氏得此宝物,喜不自胜,当即便用上,闻着满屋子的淡淡香味,心旷神怡。随后,她走进里屋,取了刚炼制好的一枚丹药,递给无咎,说道:“此丹药原料采自天山神海,炼制成功不易,乃上品名贵丹药,仅此一枚,你且收下服用,效用如何我也不得而知,想必定为大补。”
无咎从不推脱,接下谢过。
刘氏又道:“三日内,你可再来找我,我探探你的经脉。”
无咎应允,丹药在手,也不犹豫,一吞而下。
也就在那日,无咎与刘氏告辞,离开后没多久,便忽然想起,手上还有一物相赠。青莲灯使用需要添水,这水不是一般之水,乃旷奇山地下千尺的寒冰化水,正好无咎取得青莲灯,意外得有备用的此水,方才太过高兴,一时忘记。
无咎赶回孟獠刘氏居处,远远看见刘氏在教小儿练字,不忍打扰,便静立一旁。
那小儿极为顽皮,左右坐不住,屁股扭来扭去,被刘氏训斥,仍旧不改。一个时辰过去,字没写几个,骂都挨了不少。
无咎耳力奇佳,听见了,忍俊不禁,心里却生生羡慕起这一家大小来。他从记事起,便不知生父母,记忆之中,只有拖着蛟龙小小身躯,从大鱼嘴里抢食,还经常被大鱼尖锐的牙齿咬得血肉模糊,好不容易逃出,饱了一时之腹,却又要养几日伤。
孟獠刘氏是无咎所遇最好的姐姐,说话温声细语,待他极为温柔。无咎那时,打心底是将孟獠刘氏当做亲人一般看待。
可是,远处小儿却蓦地埋怨道:“阿娘,为何你要将那丹药给冥哥哥啊,你不是说要留给我的吗?”
刘氏哄道:“这丹药虽然名贵,但初炼制而成,却不知功效,万一吃了有副作用,那对身体极为不妙。阿冥先试用丹药,如果一切正常,那阿娘定会再为你炼制。”
小儿又道:“好啊好啊。阿娘,以前你给冥哥哥试吃的那些丹药,冥哥哥都没任何问题,这次一定也能成功的。”
刘氏赞道:“我儿真懂事。”
远处,静静而立的无咎犹如瞬间浸入寒冰,方才心里的温馨陡然被这冰水全浇灭,只剩下钻心刺骨的寒冷。
无咎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以为得到的亲近友好以及感动,全是他的自以为是,这孟獠刘氏的温言细语不过是虚情假意,原来她一直在利用他。
无咎悲凉而笑,背过身,脸上全是冷漠。
他无声而来,无声而去。
那时候,他还想,他与孟獠刘氏的关系就此作罢吧,从此不相往来,以往种种,也一笔勾销,就当是从未相识过。
可未料,当晚无咎回去,就急火攻心,有走火入魔之兆。
无咎每日都要修炼,对于体内五行经脉的运转易如反掌,可此番他却感觉到了乏力以及不受控制,自己内心像是有团烈火在燃烧,要将他理智焚烧殆尽。
这般异常,让少年蛟龙无比不安。他从未遇到如此情况,不知是心魔作祟还是如何。
翌日,在无咎竭力压制下,终于平复。他浑身是汗,衣衫也湿了个透。
然而待到夜幕,忽地又发作,灼热之感席卷整个心脉。无咎闭目打坐,拼命压制,越发感觉理智无法控制,那团烈火越烧越大,裸露肌理也开始泛红。
无咎微微睁眼,瞳孔泛着红光,忍着痛苦之际,他明白了,并不是他的修炼出了岔子,是孟獠刘氏给的那枚丹药有问题。
丹药本是辅佐修炼修为,炼制的方子、时日、分量以及火候等皆有讲究,可她给的这枚虽是名贵材料制成,但炼制途中因某个环节不对,导致丹药成了毒药。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试药。
灼烧之痛一连持续三日,到后来,无咎越是压制,越是被反噬,内里如翻江倒海,水火交融水深火热,简直生不如死。
最后,等他再次睁眼,两只眼睛已经变得血红,神识间无一丝清明,他已经完全失了理智。
偏偏此刻,孟獠刘氏突然从屋外冒出个头,对上无咎发红的目光,微颤道:“阿冥,让你三日后来找我,这都第四天了,我担忧你出意外,所以过来看看……”
无咎一步一步朝她靠近,脸上红黑交印,似魔似怪。
孟獠刘氏暗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丹药配方不对,回去得改改。她飞身跳跃,边退开边说道:“阿冥,你状态不对,我不打扰你修炼,告辞了。”
无咎呼吸沉重,身上龙甲纹路若隐若现。
忽地,他对天长啸,声响冲破天际,顷刻间,地动山摇,惊起无数飞禽走兽。无咎摇身变为蛟形,长尾顺势一摆,地面震动不已,临近水域,开始翻滚着黑水。无咎张嘴,本是呼出一口浊气,却吐出一团烈火,将四周点燃。
一旦开头,便无法抑制,无咎吐火不断,一时间,以他临海居所为中,燃起熊熊烈火,浓烟滚滚,恍若炼狱。
孟獠刘氏见势不妙,早已逃到十里之外,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自家而去。
怎料须臾之间,无咎便追了过来,一团火直直向孟獠刘氏喷去。孟獠刘氏身手不差,一个翻身躲过,回手便是一道水波。
无咎不躲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招,重重哼了声,速度猛然加快,追到孟獠刘氏身后,随即便是长长的一道火光。
因离得近,孟獠刘氏未能躲过去,身上衣衫烧毁大半,连发丝也焦了。孟獠刘氏气极,骂道:“好个阿冥,目无尊长,竟敢动手到我头上来!今日就让你吃点苦头!”
这孟獠刘氏明知无咎因丹药走火入魔,却仍旧言语挑拨,着实不知所谓。她也不怕打不过,自家孟獠回来了,只要逃回去便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一路缠斗,孟獠刘氏逃得狼狈,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到了自家门前,一个俯冲而下,扬手一摆,便关了房门。
小儿正在屋里把玩孟獠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玩意,孟獠刘氏一把抱起他,问道:“你阿爹呢?”
小儿眨了眨眼,放声喊道:“阿爹,阿爹……阿娘回来啦!”
可孟獠并无回应。
小儿奇怪道:“刚才阿爹还陪我一起玩儿的。”
孟獠刘氏暗骂,这孟獠一天到晚就知道到处乱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眨眼,人又不知上哪儿去了。
眼下容不得她多想,孟獠刘氏抓起小儿扛在背上,就要往外跑。屋里没地方躲,如果交起手来,里面所有东西都要废了。
房门一开,无咎面无表情悬于虚空中,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猎物一般,紧紧盯着孟獠刘氏。
孟獠刘氏心道,这丹药好生厉害,连修为高深的蛟龙也不能控制,失言失智,而且还让其从善水之力爆发用火,完全泯灭了本性。
要如何应对?
正在孟獠刘氏左思右想之际,无咎动了,此次不像之前那般让孟獠刘氏尚有余力应付,他裹狭着飓风,如陨石般带着光落下,所到之处,皆有火花溅落。瞬间,无咎便攻到孟獠刘氏所站之地。
孟獠刘氏反应虽快,却只能堪堪避过,背抵在一扇窗前,重重喘气。
小儿不明所以,被这阵仗吓哭了,哽咽问道:“阿娘,冥哥哥这是怎么了,为何要攻击我们?”
孟獠刘氏来不及解释,鼻尖便闻到股股烟气,她朝窗外一看,火花如下雨般密密麻麻落下,将整个屋子包围,火势蔓延过来,从屋梁开始往下烧了。
再不赶紧跑,就要命归于此了。
孟獠刘氏屏住呼吸,散开修为,从几里外的东海吸出海水,卷起无数惊涛骇浪,以惊人之速向这一片袭来。
可行至一半,孟獠刘氏便感觉受到一道无形屏障的阻碍,她拼劲全力掀起的海浪就这么被阻挡开来,下一刻,一股热浪迎面而至。
孟獠姗姗来迟,只见到自家以及妻儿的最后一点残灰。
抬起头,火雨仍旧在下,无咎的蛟形盘旋在上空,时不时嘶吼喊叫。
孟獠眼眸发沉,大声道:“混账!”
他一跃而上,手中抡起一把十指宽长刀,与那失去理智到处放火的少年蛟龙刀刃相向。顷刻,虚空中两道身影已过百招。
孟獠虽修为与无咎相当,但此刻无咎因丹药所致,内里修为汹涌澎湃,于经脉之中乱串,倒是更甚了孟獠一筹。孟獠应付起来略感吃力,于是乎,一声长啸,也变幻成了原形。
两条蛟龙缠斗了两天两夜,期间雷鸣闪电以及暴雨不断,以至于到了最后,他们所斗之处一片狼藉,山不是静山,水也成了黑水。
无咎耗尽修为,颓然掉入海中,奄奄一息。
同时孟獠也是精疲力竭,无力再对其补刀。离开之际,放话道:“我定要你魂飞魄散,以报我妻儿之仇。”
孟獠说到做到,寻了蛟龙一族,七七四十九人,将无咎逼到沧海尽头。
带头的乃是胡子花白的长老,德高望重,颇受族人尊敬。长老对无咎道:“阿冥,你害死孟獠妻儿,毁其居所,可有何要说?”
无咎自与孟獠一战之后,便恢复了心智,后知后觉知晓自己所犯大错,却是无法挽回。他几日来受到丹药膨发力量的反噬,内里如被掏食干净,无论如何也无法提起任何修为,绝望至极。
如今,面对族人的质问,无咎疲于辩解,自始至终沉默以对。
长老捋了捋胡须,道:“既然无话可说,那便带回族里,施以绞刑。”
所谓绞刑,并不是将其吊死,而是全身缚于刑架子上,以收缩绳裹之,缓缓缩紧,将皮肉死绞,毁其肉身。并在其濒死之际,收其内丹和魂魄,放置于炼狱袋中,受九九八十一天烈火焚烧。如若受不住,便是魂飞魄散,能忍受这八十一天,便是造化,可重获新生。
这番惩戒,乃是专门对付族内弃信违义离经叛道之人。
无咎跟着长老一行人回去,始终低着头,未置一言。
当夜,无咎本应被囚于石室,静待施刑,可突然被叫到长老屋子。
长老一人在,于冰床之上闭目打坐,气息绵长,周身淡淡白气,似入境。无咎进去时,长老也只是微微睁开眼,缓慢道:“坐吧。”
无咎仍旧未动。
长老长长叹口气,敛气收息,自冰床而下,于无咎跟前道:“孟獠妻儿因你而死,魂魄消散,不知所踪,孟獠让我为其主持公道,无可非议。可我知你并非滥杀无辜之辈,即便孟獠说你修行时走火入魔,也一定有缘由,对吧?”
长老见无咎不应,继续道:“孟獠云游四海,习得一身凡人习性,虽未犯过大错,却是小错不断。前些年与千年神龟抢夺佰目珠,也是我出面才平息。他妻刘氏,极爱炼制丹药,在与孟獠结亲之前,曾将亲手炼制的丹药赠与狐族一小辈,让其爆体而亡,差点引发狐族与我蛟龙一族的恶战。这刘氏自嫁孟獠之后,收敛心性,倒是一位贤妻。可现今你这事突起,却颇为蹊跷,你如若愿将缘由告知,我定就事论事,公平对之。”
无咎自清醒过来后,便一直是了无生趣之态,仿若一具行尸走肉。闻言后,俊眉微动,终是抬起头,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明。
长老听完后,又是一口长叹,道:“阿冥,我知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儿,刘氏拿你试药,确实是她不对。此事我会再与族人商议,如有可能,免你绞刑。你如今修为全无,怕是撑不到最后。”
无咎回到石室,等了一天一夜,长老才又把他叫过去。还是在长老屋子里,却不止长老一人,皆是上次捉拿无咎时露过一面的族人,共八人。
孟獠也在,无咎一进来,双眼似要喷火,恶狠狠道:“好个阿冥,枉我妻待你如兄弟,你不仅不知恩图报,杀我妻儿在先,还想反咬一口!”
长老呵斥道:“孟獠,住口!”
孟獠满眼赤红,道:“这阿冥杀了我妻我儿,乃确确实实,他若不死,天理不容。”
长老道:“方才商议已有定论,我自会按大家的意思,该如何做便如何做。你们且先下去,我与阿冥说两句话。”
待屋门关上,长老轻轻拍了拍无咎肩膀,疲惫道:“孟獠召集全族之人,逼迫对你行刑,我已是尽力。”
此中之意,不言而喻。
无咎早有预料,心境极为平和,道:“无妨。”
长老摇摇头道:“你以血肉之躯受刑,怕是抵不住。稍等片刻。”
他转身进了里屋,半晌,出来递给无咎一物,说道:“此乃天篷果,可护你内丹,保你魂魄不散。”
无咎定定看着长老,却是不肯接:“不必。”
长老语重心长道:“傻孩儿,你小小年纪,何必这般看透生死。你生而为蛟,已是强人百倍,如今这番磨难,说不定只是命中劫数,你之命乃由你为主,不应被他人左右,你还尚有机会去搏一搏。收下吧。”
无咎迟疑之下,终究还是接下了长老这番好意。
翌日一早,罗生台上,无咎在所有族人的注视下,被施绞刑。
过程持续三天三夜,直至鲜血流尽,无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随后,内丹和魂魄被收入炼狱袋,挂于罗生台刑架上。
九九八十一日,只要时间一到,炼狱袋便自动解开,熬过的生灵便会被释放。当然,如果未熬过,就是死灵,释放与否,对其都无任何意义了。
接近三月时日,许多族人已淡忘掉此事,但孟獠却准时出现了。
无咎服用了天篷果,保住了一命,只是肉身被毁,在被释放出来之际,还是灵体状态。一炷香过后,才渐渐幻化出如幼儿般大小的躯体。
“阿冥!”无咎一现身,等待多时的孟獠手化成利刃,劈头向其刺过去。
无咎极为虚弱,完全避不开这充满灵力一剑,肩膀被刺穿,眼看孟獠就要反手一挑,把他手臂截断,突然一道水光向孟獠袭来,与此同时,长老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孟獠,适可而止罢。”
孟獠抽手往旁一躲,不甘愿地吼道:“是你助他,不然他肯定熬不过,他本应该魂飞魄散的……”
长老缓慢走进了,才又道:“这是阿冥的造化。既然他能从炼狱袋里出来,便是自由之身,从今以后,你不得再迫害与他。”
然后转身对着无咎,轻声道:“去吧,孩儿,天下之大,去寻你的容身之所吧。”
无咎眼含泪光,对这位一直照顾自己的长者诚挚道:“谢谢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