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原初拾

21、第 21 章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
　　推开窗棂，残阳将人染成金，连举目仰望的侧颜也氤氲了不少。
　　无咎停顿了一刻，似口干舌燥，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才又道：“我与长老告别之后，孟獠不甘心，跟了我一路，水滴化为冰刃，也刺了我一路。我那时只顾得上逃，哪有余力跟他对抗，最后受伤过重，掉入海中晕了过去。我以为我还是要死，可是竟然没有。再后来，我醒过来时，就看见了你的背影。”
　　千年来，无咎应该感谢两人，一是长老，而是柳絮。如果没有他们，无咎也活不到今日。
　　无咎喟叹道：“可惜我不敢回去见长老，这些年来，我虽游历各地，仍然是避开族人，并非怕他们，只是不想因他们想起过往那段事。”
　　而且，他在族人心中，已是背信弃义之人，这一点，即使千年已过，恐怕还是无法轻易改变。
　　无咎道：“孟獠恨我入骨，杀害李家嫁祸于我，再唆使郡都邻百姓讨伐，逼我无路可退，这番做法，确实是他的风格。而且，我怀疑，李至良与他相识。三年前，本应掉了一半修为的李至良，不到半年时日，修为膨胀，可能是得到孟獠暗中相助，否则，以地鼠的能力，至少也得上百年才能精进。”
　　柳絮颔首认同道：“确有可能。”
　　这思路清晰明了，只是如何去求证，却成了问题。孟獠和李至良皆是狡猾至极，即使逼问也问不出所以然。
　　无咎道：“不管如何，总归要试一试。”

　　**
　　此时，李志良已回到家中，躺在破旧小院的树下，似在闭目养神。李瑞灵在灶房烧火煮饭，偶尔能听见里面传来两声咳嗽。
　　没过一会儿，李瑞灵又从灶房出来，拿了一个空木桶，对李志良道：“没水了，我去外面打水。”
　　李志良闻言，翻身而起，夺过李瑞灵手中的木桶，说道：“我去吧，你忙你的。”
　　李瑞灵摇着头道：“不用，我可以。”
　　李志良无法，只得道：“那我陪你去吧。”

　　打水之井在百步之遥，李瑞灵拿着空桶，刚开始还轻巧，最后快到时，就有些拎不动了。等装满水后，李瑞灵更是提也提不起来。
　　李志良好笑道：“看吧，我说我来，你非不让。”
　　李瑞灵只好让开，不太好意思道：“那就麻烦你了。”

　　李志良埋怨道：“都说了，别跟我客气，你就把我当成你亲人。”
　　李瑞灵抬头看了李志良一眼，复又低下头，小声道：“我没有亲人了。”
　　李志良一只手提着水桶，一只手搭了搭李瑞灵的肩，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
　　不待他说完，李瑞灵惊慌快退一步，李志良的手顺着他肩膀滑了下去。
　　李志良停住，转身问道：“怎么？”
　　李瑞灵低喃着重复道：“我没亲人，没有！”
　　李志良无奈道：“好吧，没有便没有。走吧，一会儿锅要烧干了。”

　　等两人走远了，无咎偏了偏头，评判道：“李志良这般模样倒是前所未见，看上去似乎有些人情味了。”
　　而且李志良对李瑞灵的态度，总觉有些暧昧，像是包容和宠溺。
　　无咎不太明白那是何种感情，仔细想了想，才从脑中搜刮出词来形容：“似长辈对晚辈之态。”
　　柳絮却是盯着李瑞灵的背影，若有所思道：“那是何人？”
　　无咎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道：“李瑞灵，李家幸存之子。”
　　柳絮点点头，别有深意的视线直至人影消失，才收回。

　　李瑞灵和李至良回到家中，有一人却意外出现。
　　李瑞灵两步跑过去，拉住对方的手，笑颜如花道：“孟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来。”
　　而李至良后一步上来，放下水桶，与其拱手称礼。

　　来的人是孟獠，无咎猜得没错，他和李至良相识，不过没想到李瑞灵居然也与他认识。而且称呼这般亲近，关系似乎非同一般。
　　孟獠已不是刚出现时那般模样，浓眉大眼，鼻子高挺，衣着简单布衣，这是孟獠本身模样，尤其是神情阴霾，不加掩饰，能看出此人乖张暴戾的性子。

　　面对李瑞灵和李至良的招呼，他也只是微微点头，然后转身进了屋。
　　李瑞灵瘪了瘪嘴，随后跟了进去。
　　而李至良却目光沉了沉，重新提起水桶，往灶房方向而去，大概是倒好了水，他才进了孟獠所在的屋子。

　　李瑞灵端了一碗水放于孟獠手边的桌上，高兴道：“今早听闻来了按察使，我跑去人群凑了热闹，结果看到人不是你，还难过了一阵。不过，阿良说那人是你，我本来还不愿相信，现在我信了。孟哥哥，你来了要待多久？”
　　孟獠却不答，对刚进来的李至良问道：“那人如今叫无咎？”
　　李至良道：“是。”
　　孟獠哼道：“管他有咎无咎，落入我手，定要他插翅难逃。”
　　李至良道：“已经按你的吩咐，在郡都邻四周布置了天网，只要无咎一出现，便会被天网所收。”
　　李瑞灵忍不住插嘴道：“天网是何物？”

　　李至良道：“禁锢妖物真身，封其修为灵力的法宝。即使是无咎这种千年蛟龙，也一样受其牵制。”
　　孟獠道：“你做得很好。”
　　李至良道：“还是大哥计划周密，让这无咎出不得郡都邻，又在郡都邻无立足之地。我听闻，这郡都邻百姓都找无咎找疯了，嚷着要将他剥皮吃肉呢。只是这无咎倒是会躲，一直未出现，天网也无任何动静。”
　　孟獠沉吟片刻，问道：“跟无咎一起的是何人？”

　　今早匆匆一瞥，孟獠对此人印象尤其深刻。那份卓越之姿不似凡人，莫非是无咎找来的帮手？又或是别的身份？
　　李至良道：“不知。”
　　孟獠道：“姓谁名谁？”
　　李至良道：“无咎唤他柳公子，似乎对他十分关照。”
　　孟獠道：“柳公子？没听说过。”
　　李至良道：“大哥，莫非此人有特别来历？”
　　孟獠道：“感觉不到任何修为能力……”
　　李至良不屑道：“那何惧之有？”
　　孟獠看向屋外已经发黑的天，沉默不语。

　　破旧的房屋中，烛火光线昏暗，微风轻拂，将烛灯下李瑞灵的脸庞映照得若隐若现。
　　孟獠已经走了一小会儿了，桌上特意为他倒的水一口未碰，已经凉了。李瑞灵愣愣地盯着那碗水，神情忧郁。
　　“别看了。”李至良端起那碗水，往屋外倒了个干净。
　　李瑞灵缩着手，凄凄凉凉道：“孟哥哥是不是生我气了？”
　　李至良道：“好端端的，他干嘛要对你生气？”
　　李瑞灵吸了吸鼻子，委屈道：“上次我对他说，我以后无家可归了，想要跟着他。孟哥哥当时就很不高兴，没有理我。”

　　李至良顿了顿，道：“孟大哥来无影去无踪的，你只是一介凡人，怎可带着你？”
　　李瑞灵道：“可他总有落脚之处吧，我可以就在那里等他，随他想去哪里，想去多久，我就在家里等他，等他回来了，能有热饭热菜……”
　　李瑞灵说着说着，像是感伤起来，声音小了下去。
　　李至良看出他的担忧，直言道：“凡人的生命短暂，如若孟大哥几十年上百年不归，那时，你已经老了或者过世了……你一定不想被孟大哥看到你两鬓发白，面若枯木，垂死之态吧？”
　　李瑞灵红了眼眶，竟哭了出来：“别说了……”

　　李至良声音软了下来，轻轻拍着李瑞灵的背，柔声道：“我可以陪着你，不管你想做什么，都陪着你。你没有亲人，我可以做你亲人，疼你爱你，把你当做掌上明珠。你以前说过，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去个无人的地方，过着如意的小日子，等孟大哥的事情了了，我就带你去……”
　　越说，李瑞灵越是哭得伤心，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回荡着李瑞灵的哭声。而李至良一言不发，一直轻柔地拍着李瑞灵后背。

　　半柱香后，大概是哭够了，李瑞灵终于停了下来。他一边哽咽一边道：“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吗？”
　　李至良像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抿嘴笑道：“当然记得。三年前，我被无咎打伤，修为尽失，幸得孟大哥出手相助。原本想找个洞穴疗伤，却无意碰到你在里面嚎啕大哭，就跟方才一般……”
　　李瑞灵忍不住打断道：“我哪有那般夸张？”
　　李至良摇着头，含笑道：“却是十分夸张，当时见你，眼泪鼻涕横流，一张大花脸，个子比现在还小，像是哪家迷路的孩子。你看见我们忽然出现，吓得一下噤了声，想要跑，却发现唯一的洞口被我们挡住，只得低低蹲下，求我们网开一面。”

　　李瑞灵辩解道：“我以为你们是山野莽夫，是坏人……”
　　李至良道：“是啊，可即便如此，你看见我受了伤，还傻乎乎凑近过来，问我伤得怎么样。后来一连好几日，本来都放你走了的，你却偷偷跑来，又是带药又是带食物，粘着我们不走了。”
　　李瑞灵却是想到了不开心的往事，心酸道：“那段时日，我做错了事，被我娘赶了出来，我是无处可去，才缠着你们不放。我还记得从家里偷了一袋银子，差点被人抢了去，还好被孟哥哥瞧见，出手抢了回来，我才有银子给你们买食物。”
　　李至良却感叹道：“要不是孟大哥那次帮了你，你也不会主动与我们这般亲近。”
　　李瑞灵红了脸，扭捏道：“我只是……只是没见过孟哥哥那般厉害身手，一人对七八个人，还游刃有余，而且还把那群人吓得屁滚尿流……”

　　李至良斜睨一眼，自夸道：“我也能像他那样，所以，你也可以崇拜我啊。”
　　李瑞灵却低下头，收敛神色道：“阿良，你别开玩笑了。”
　　李至良眼神微闪，正色道：“你明知我并未开玩笑。”
　　李瑞灵别过头，终是一如既往避开不接话，说道：“能遇到你们真好，我感觉自己终于活得像是一个人了，能做以前从来未做过的事，不用再隐藏，提心吊胆了。”
　　李至良知他的意，心疼道：“我以后会一直对你好，再过些时日，你不仅可以在我面前，在任何人面前都能随心所欲，做真正的自己。”
　　李瑞灵点点头，眼含泪光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