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白日已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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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0年
陆柯突然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还弥漫着那无能为力的挫败和难过。他抬手一摸，脸上已经全是眼泪。
他的身旁传来助手吕峥的声音：“陆博士，第41次尝试宣告失败。”再一次，失败！
陆柯没有意外，从千越看到那一摊红色的时候，或者是更早千越告诉陆柯她有一个室友的时候，陆柯就知道这次实验又没能成功。但是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了41次。
陆柯摘下头上的脑电波头套，转身看着助手递过来的实验记录。这次已经是第41次了。这8年陆柯一直在尝试把千越带回来，但是一直没有成功。无论陆柯怎么努力、说什么样的话，千越的大脑还是认为自己已经死亡了，没有一次例外。
陆柯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面前那个深蓝色的全息影像。
那年，千越从6楼一跃而下，幸运没有立即死亡。她立马被送去了医院，但已然岌岌可危。陆柯知情并赶到现场的时候，千越的骨骼断裂、失血过快、内脏破碎。她已经濒临死亡了，再多的抢救都已经是徒劳。
陆柯知道千越已经无法医治了，于是他赶在千越濒临死亡之前，做了一个决定，至今他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是不是千越所希望的。
他在千越死亡之后，把千越的身体冻在了负196摄氏度的液氮中，他寄希望于未来科学技术的进步能够修复千越那些无法医治的器官，让千越再醒过来。人体冷冻技术一直远称不上成熟，陆柯自己学习生物，深知复苏千越的成功机会渺茫如丝，但无奈这却是穷途末路的孤注一掷。
这项技术最难的点在于：大脑的组织很精密，现在人类都不能完整地了解大脑的功能和运行方式，更遑论让大脑冷冻然后再复苏。如果大脑被强硬注入冷冻物质化合物，后果则可能是脑膜破裂，神经元的连接丢失。大脑之外，绝对零度的保存方法也会让身体的其他细胞变得极度虚弱，在复苏后难以存活。
有的科学家预测至少需要50年的技术发展，才能让冷冻人复苏；有的科学家则直接断言这样的冷冻方法只是为了信念，实际操作上却并不可行。陆柯的研究方向从组织工程转到了冷冻人方向，他想要亲自去做一些努力让千越活过来，他想：如果自己这代人不行的话，就留给下一代吧。
好在，对于冷冻人技术感兴趣的投资人很多，陆柯也不愁资金。
这些年过去，人类对脑科学技术的研究确实是在逐渐往前走，但是距离能够把千越复苏的程度，还是相差甚远。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努力只是在推动这项技术往前走，而距离真正实现复苏千越的目标却是遥遥无期。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努力是不是全是无用功，就像西西弗斯那样，一次次地把石头推到山顶，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石头滑落到山底，周而复始，夜以继日。
陆柯和全世界这个领域的科学家们努力了十多年，才仅仅能保留解冻细胞的活性，但是对于大脑上百亿个神经元，他们依然束手无策。
但是事情大约在十年前出现了转机，2030年，脑科学家艾丁格尔发表了一篇论文，提出了神经元突触的连接机制理论，这个理论在学术界引起轰动，也让陆柯达成了卓有成效的重大突破。大脑神经元连接的机制远比计算机复杂无数倍，但是确实是可以模拟和了解的。艾丁格尔提出的神经元连接机制理论帮助千越的大脑突触重新连接起来。
但是，在千越的大脑和器官都在解冻后被一一修复并且能正常运转之后，陆柯却发现了一个更棘手的难题：千越的大脑意外保留了记忆，她复苏之后并没有像大多数科学家预言的那样变成一个没有记忆和认知的白纸。但是正因为保留了记忆，千越才不能够醒来，因为她还记得自己纵身跳下的那一瞬间，所以大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放弃了主动的工作。而现在还没有再次脑死亡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陆柯他们还在用仪器强行维持着大脑的生命。
记忆对于人类来说一直都宛若悠长而神秘的深谷，谷内的风景人类许多年来都只能窥得冰山一角，难以看到全貌。大约2032年，一组脑神经科学家揭露了脑损伤下的记忆是如何变化的，他们甚至还提出了记忆其实并不是只有一个方向的，记忆既可以前进，可以后退，即记忆是可以删除的。这个理论不仅在学术界，在整个世界都掀起了震动，大家纷纷想要了解是不是真的可以删除自己那些痛苦、难过的记忆。
但是当陆柯把记忆删除理论运用在小白鼠身上时，他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人类对于大脑的认知还是浅薄，记忆虽然可以删掉某一些片段，但是就像被裁掉的枝丫最后会再次长出来一样，大脑最后会自己补齐这一段删掉的记忆，仿佛大脑自己有独立的思想和未知的运作机制。补齐的记忆虽然说和原本的记忆有所出入，但是补齐的方向和原记忆的方向却是惊人地一致。
同理，哪怕陆柯他们成功利用记忆删除技术删掉了千越的记忆，这些被删掉的记忆也会被大脑自动补齐，虽然内容会有所出入，但是每一次删除之后，千越都会补齐自己从6楼跳下的记忆，真正的千越已经离开了。
当时，互相连接大脑神经信号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陆柯决定把自己的大脑和千越的大脑连接在一起。他希望：当千越的大脑补齐记忆的时候，自己可以干涉记忆的生成。目的就是让千越明白：你没有死，不要放弃，快醒过来。
他们选择了千越最后半年的记忆来删除，因为如果被删除的记忆太短，那么就不能真正改变记忆补齐的内容；如果被删除的记忆太长，那么则可能会对千越的想法和认知影响太大，带来不可控的后果。
每一次实验的时长其实是不固定的，因为记忆补齐的过程其实和梦有些相似。有的时候，人们觉得自己做的梦跨度几年，但对应到现实里可能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反之，哪怕几分钟的梦境也有可能对应现实的几个小时。因此半年的记忆，对应到陆柯的现实世界，短则是十几分钟，长则达到数年。这41次累计已经花了陆柯8年。
陆柯本以为干涉记忆补齐的努力会很快成功，但是没想到过去41次实验都没有成功。千越每次在自动补齐被删掉的记忆时，总能通过一些不可控的暗示让她自己知道：你已经死了。
在最开始的几次实验，他以为这是因为千越那些年过得太辛苦了，已经不想再做任何的努力了，也没有求生的意志了，所以她的潜意识在不断地提醒自己的大脑：放弃吧。
因此，陆柯一次次地像太阳那般温暖千越，想要唤起她的求生意志。
后来的实验里，他一次次地删掉千越最后半年的记忆，一次次与29岁的千越见面。每一次他们二人的重逢和相处的过程都不一样，但是不变的是她的大脑总能制造出陆柯意想不到的记忆片段：例如第41次里那个叫做贾茜的室友，以往的实验中甚至一首歌，一片树叶，一面镜子都能无一例外地让千越记得：真正的千越已经离开了。
最极端的一次，他带千越去了一个什么都没有屋里。
陆柯一只手牵住千越，一只手推开了那一扇门。这时陆柯找了很久才在千越记忆里找到的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这个房间很逼仄，比衣柜大不了多少，墙边和地下还是灰土色的，没有被装修过。
千越看着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困惑地问：“你带我来这里干啥？”
“我有一个惊喜想要给你，在这个小房子里。”陆柯撒着善意的谎言。
千越很难把徒有四壁的屋子和惊喜连在一起，心里更加困惑了。
他看着手表，时间一点点逼近千越死去的那一刻，也是记忆结束的那一刻。
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陆柯也越来越紧张，他屏住呼吸，心仿佛被一根拴着铁的线吊着。他把眼睛移上来，正对着千越的眼睛，想要记下她鲜活灵动的样子，记下她注视着自己的专注。
那一刻终于到来，什么都没有发生，陆柯欣喜若狂，他看着千越，笑意在眼里仿佛要溢出来，他想：终于摆脱了，终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暗示千越自己她已经死去了。
这时候，千越却慢慢抬起头来看着陆柯的眼睛，对他说：“陆柯，我是谁？你又是谁？”她的声音渐渐开始飘渺起来，像从远方传来。在千越说出这一句话的瞬即，记忆里的世界分崩离析，陆柯想要伸手去抓住千越，但是却什么也抓不住，最终，也只能叹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次之后，他终于明白记忆补齐的方向是不可逆的，记忆删除其实就是一个伪命题。不管是像贾茜那样的暗示，还是像在空无一物的小木屋里的直接记起，大脑该记得的东西不会因为外力的删掉而不记得。
他有时候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其实，是不是自己一直在记忆里陪伴着千越也很好，和千越一起工作，一起去旅游，看日出日落，听海鸥鸣唱，闻四溢花香，虽然不在现实世界，但也胜过现实世界？毕竟，没有千越的现实世界空空荡荡，黯然失色。
但是，每次有这样的想法，他就忍不住想要扇自己一巴掌，千越还在靠着那么多仪器维持着生命，虽然她还没有意识和感觉，但是她躺在那里该多么痛苦啊？自己怎么能那么自私？
他是该锲而不舍，还是该就此作罢，和千越好好道别？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白日已逝（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