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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风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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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一道圣旨将李元慎召入宫中,我在将军府等到三更,才等到人回来。李元慎面色肃杀,我心沉如重石。他先去书房翻出地图,和几个副将足足商议了一个时辰,将领们各自领命离去。晨光熹微,却不见红日。府里彻夜未眠,人心惶惶。我沉住气为他戴上甲冑,他手按重剑。厥西战事告急,我知道他要走了。
我爹半年前预测到了这一局面,当时他嘱托李元慎不要离京。说京城定则天下定。可敌人兵临城下,大肆烧杀戮掠。在这种危急时刻权衡利弊,不是一个将军该有的行为。李元慎接到圣旨后没有任何犹豫,秣马厉兵,枕戈待旦。
我为他收拾行囊,也为自己收拾行囊。
李元慎道:“我不能带你去。”
我道:“我给你牵马。”
李元慎:“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远非你能承受。”
我道:“我不怕的。”
李元慎:“我手握十万大军,带上家眷去厥西,他们不会答应的。”
我一愣,手上动作停下来。
朝中局势十分复杂,皇帝去年召回李元慎,本是为了议定乾坤,为储君继位奠定基础。可两党之争不分伯仲,储君没定下来,厥西战事便再次火烧眉毛。皇帝焦头烂额,却也不得不下旨,派他出征平定边陲。可奉旨离京没有携带家眷这一条。在这特殊时刻,他拖家带口,随便一个造反名头扣上来,便是大祸降临。
谁也不知道皇帝何时驾崩。
谁也不知道哪个皇子能继位。
诸多因素,细枝末节,难以衡量。
我确实想得太天真了。
“我知道了。”我放下自己的包袱。
李元慎身穿甲胄,不方便坐到床边,就站在我面前。
影子像山一样。
他身后的窗外是初升的太阳。
我无计可施。原以为在军营练那一场,是为有朝一日能跟在他身边。谁成想事到临头,万般不由己,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李元慎说的在情在理。
我们这位皇帝陛下优柔寡断,这些年纵容大皇子二皇子麾下势力坐大,分庭抗礼。如今两党之争浮上水面,皇帝苟延残喘,压制不了任何一方。立谁为太子都会导致另一方陷入绝境,最终他们狗急跳墙,拼个鱼死网破。皇帝的生命仿佛一段即将燃烧完的引信,预示着接下来的大乱。权力更迭向来是血腥残暴的。
很快,太平人间,便要血流成河。
每一个拥有政治敏锐度的人都能看到这点。
我跟着我爹,从小耳濡目染,多多少少懂一点皮毛。今日苏世子话里话外暗示的,估计就是这件事情了。时至今日,不该问的话也必须问出口。
我望着李元慎的眼睛,平铺直叙道:“苏世子同你说过什么?”
很意外。
李元慎没有什么犹豫。
他回答了我:“他要我十万大军压阵,扶二皇子登基。”
非常简短的一句话,坦白了所有。
我道:“那厥西怎么办?”
李元慎道:“等到朝纲稳固,新帝再派大军去收复失地。”
我难以置信,从床上站起来:“他们要你放弃厥西?”
李元慎道:“是。”
我道:“为了党争,为了自己的利益,置百万生民于不顾。将厥西拱手相让。一寸山河一寸血,那可都是千万将士拿命打下的,他们说不要就不要?失去厥西,敌人长驱直入,后果他们想过吗?”
李元慎:“所以登基过程要快。”
“你是说……”我惊愕道。
“穆然,我不能往下说了。”
李元慎握住我的双手。
我缓缓坐下来,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已经说得已经太多了。短短几句话,隐含的腥风血雨,无尽杀机,令人难以想象。皇帝还没驾崩,新帝登基的最快方式自然是逼宫造反。所以,苏世子他们同李元慎商议的策略是,扶持二皇子登位。然后他们会以最快速度清洗京城,将大皇子的势力一网打尽。保证中央的稳定,权力迅速交接。再回过头来发兵厥西,收复失地。到时候厥西多半横尸遍野,成了疮痍之地。
这个过程充满变故。他们谈论的一切,都建立在计划顺利的前提上。至于其他的可能,例如逼宫失败,大家人头不保。又或者逼宫成功,但没有将大皇子的势力绞杀干净,二者拼杀之后落得僵持局面。整个京城陷入长久的内斗,厥西就彻底完蛋了。
退一万步说,二皇子登基,而且将大皇子赶尽杀绝。后续清洗朝堂的动作也有很大可能致使中央瘫痪,组建起新的班子需要一定时间。那段时间足够敌军长驱直入,将利剑捅进大梁的心腹。到时候内忧外患,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国破家亡,会有无数人死去。
这是一场豪赌。
所有人都是二皇子的筹码。
我道:“你拒绝他们了?”
李元慎:“是。”
我道:“你有什么打算?”
李元慎:“平定战事,尽快凯旋。”
我道:“战事需要多久结束?”
李元慎:“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深吸一口气:“在此期间,圣上驾鹤西去,京城不稳,有人召你回来,你要怎么办?”
“我必须保住国门。”
“好,我知道了。”
我拥抱了他一下:“做你的大英雄,我在这里等你归来。”
李元慎:“我留两百个人给你。”
我道:“我又不去当土匪,要什么绿林好汉。”
李元慎:“如果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我回不来,他们会护你离开。”
我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李元慎抱住我:“抱歉。”
我道:“抱歉什么?”
“我答应过,要一直护着你,可我不能把你带在身边。”
内忧外患,社稷岌岌可危。
承诺怎能天长地久?
我道:“家里山珍海味,谁要跟你去吃沙子。”
李元慎:“等一切结束,我来接你。我们去厥西赛马。”
我伸出手掌:“大将军一言九鼎。”
李元慎与我击掌立誓:“决不食言。”
出征那日,大雨倾盆。
李元慎纵马离京。
他带走了那方写着元郞的桃粉色帕子,答应我他一定活着回来。那样艳的颜色,揣在胸口,贴着一颗跳动的心脏。时时寄挂,时时留恋。刀光剑影的缝隙中,也能回望春暖花开、漫山红火的那一天。分别只为相见。我后来才想起来,这方帕子是哪里买的。那一天,李元慎回城,我啃梅菜扣肉饼站在街边,知道他经过那条路。特意从摊贩那买了一条颜色最艳丽的帕子,我冲李元慎招手,希望他能第一眼能看见。
可他没看见,溅了我一身泥水。
后来闲聊,说起来挺生气。他坐在浴桶里,热气腾腾。我将一篮花瓣从他上方兜头倒下,花瓣落在发顶和肩膀上。李元慎有些狼狈,却没有躲,只是仰起头来看我。花瓣黏在他湿漉漉的眼睛上。我手里攥着把澡豆,一颗一颗往水面他支起的膝盖上砸,带着发泄的力度:“怎么有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
李元慎盯着我的脸,道:“那天我看见你了。”
我更气了:“那你还装没看见。”
李元慎:“我,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我道:“所以你溅我一身泥。”
李元慎:“不是故意的,你离得太近了。”
我拧他的肩膀:“还笑,还笑。”
李元慎:“没有笑。”
我把篮子扣在他头顶上。
李元慎忍俊不禁:“这么生气吗?”
“怎么能不生气,那么多泥,身上脸上全是。”
“洗干净了吗?”
“洗了好久。”
“那就再洗洗吧。”
李元慎握住我的手腕。
我整个人翻进浴桶里,坐在他怀中,水花四溅。
一阵惊慌失措,笑声混乱起来。
“歌彻郎君秋草,别恨远山眉小。无情莫把多情恼。第一归来须早。红尘自古长安道。故人少。相思不比相逢好。辞别朱颜应老……”
李元慎走后,他留下两百人护卫将军府。姨娘怕我一个人胡思乱想,过来跟我说话。我关上门,煮了一大锅汤,和姨娘吃麻辣涮菜。上回受伤后大夫嘱托我忌口,吃清淡,忌辛辣。我夹一筷子辣椒李元慎脸色都很难看,几个月下来嘴巴淡出鸟。
我对姨娘说:“这回他可算走了,没法管着我了。”
姨娘哭笑不得:“你这孩子。”
我高高兴兴吃了两个时辰火锅,辣得涕泪横流,身心通畅。酒还是不敢喝,上回酒瘾发作,沾了小半杯,发高烧。李元慎守了我一晚上,脸黑似碳。我看他挺生气的,要不是我病着,他恨不得把我揪去军营罚站半个月。吃点辣无伤大雅,喝酒等于找死了。我很清楚自己身体底子,因此嗓子冒烟也只能靠灌牛乳解辣。
不知道哪里来的谣传,说牛乳解辣。
我喝完之后腹泻三天,腿软得下不来床。外面传闻说我相思成疾,舍不得丈夫远去,悲伤之下病倒了。宫里娘娘还派人来慰问,送了补品。在没有露面的三天里,我将穆府所有产业变卖一空,连夜派人送姨娘和管家南下。他们带走了我爹的灵位,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我对姨娘说:“京城要乱了,南边平安点,你们走吧。”
姨娘不懂政事,但也知道李元慎出征,太平日子恐怕很难过下去了。她有些无措,但没有多问什么,只道:“大姑娘在京城,我们怎么能留下你一个人。”
我说:“您守着我爹,我也要守着李元慎。我得等他回来。”
姨娘走了,穆府很快空下来。
我和李元慎约定五天联系一次,各自报平安。他写的信带一股沙尘气,想来是日夜赶路,风尘仆仆一蹴而就。而我喜欢在吃夜宵时回信,信的内容乏善可陈。往往沾着椒盐味。这么写了半个月,太平相安,直到皇帝突然驾崩。
我端着一碟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走出将军府,只见风雷激荡,瓢泼大雨砸我脚下。御林军如利箭驶过大街。北方隐隐冒出青烟,宫城的方向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