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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端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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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的活接近完工,又因为添了牌位需要扩建,多干了好些日子。祠堂修到七八成,一个守卫快马加鞭赶到穆府,有急事回禀。那人行色匆匆,对李元慎一番耳语。我瞧着李元慎神情无异,却放下筷子。晚饭吃到一半就走了。临行前他跟我说好好睡,没说什么时候回来。骑马离开的方向是奔着进宫去的。
近来风雨飘摇,总觉得湿气重。
我看外头要下雨。
端午节,祠堂完工,账房先生给他们结账,另外每人发了了二十斤粽子做节礼。匠人们夸东家出手阔绰,对我和姨娘千恩万谢。我头天抽空回了趟将军府,把节礼事宜安排妥当,给府里人都放了假。李元慎忙于军务,我陪姨娘过节,没必要让一帮人守着空空的将军府。跟家人团聚比什么都重要。
我与姨娘两个人在穆府包粽子。
姨娘手巧,包得粽子有棱有角。
我包的粽子六不像。
李元慎人没来,派士兵给我送了两大包黄糖和一篮粽子。我追问李元慎在做什么,士兵说:“军机大事,属下不能透露给夫人。”
这个端午过得冷冷清清。
我中午吃了三个粽子,一个李元慎的,一个姨娘的,一个自己包的。又在新祠堂里贡了两大篮,摆上瓜果,一一烧香,叩头。前些天站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四叔公、四婶娘、穆少林……此刻全部都变成了沉默的牌位。很难形容什么心情。上回四叔公勒令我在祠堂跪下,我不肯跪。现在主动给他们磕头,只觉错乱荒谬。
跟死人还能计较什么呢?
衙门的案子还没查出结果,杀人真凶依然逍遥法外。话本子编故事讲究逻辑,现实却毫无道理。我也不晓得,这群人到了九泉之下见了我爹会不会觉得尴尬。
粽子吃多了胃里胀得慌,我到院子里散步,既消食,也清清脑子。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京城风起云涌。听说厥西不大稳定,可能快打仗了。圣上病体垂危,党争不绝。到处乌糟糟,一团乱。事态似乎完全朝着我爹之前分析的那样发展,也许李元慎很快便要离京。我边晒太阳边琢磨,不晓得圣旨什么时候下。忽然听见墙根下丫鬟们叽叽喳喳。她们说到城东发了火灾,天牢烧死几个死刑犯。
死刑犯在我脑顶砸出三个洞来。
我蹲在阳光里,看那垂死挣扎的蚂蚱。
这一桩桩一件件真的没完没了。
姨娘叫了我几声。
我没听见。
姨娘问:“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仰头望天,直不起腰来。
稀薄的火烧云从屋檐后的天幕散开,仿佛夕阳分崩离析,剥落下无数片羽翼。色彩以缓慢的速度由浓转淡,烧死我眼底一片阴霾。在四方院墙里,我的脚下,树影分食余晖。我的双脚被那残羹冷炙般的光影吸进了泥里,走不动路,无法离开原地。姨娘从身后走来,道:“是不是想出去转转?”
姨娘握住了我的肩膀,柔声道:“那就去转转吧,别闷坏了。”
她的话音非常轻,像羽毛转瞬即逝。
我从泥潭里拔出双脚。
龙舟赛事收尾。街道上遍布炸飞的炮仗纸,大大小小的泥脚印。一群小孩围着糖人小摊跑来跑去。勤劳的妇人们蹲在河边杀鱼洗鱼肠,男人扛着龙舟招摇过市。到处飘着粽子的米香气。人人有事可做,说笑忙碌,热闹劲一阵一阵。
我离开穆府,穿过这沸腾的人间长河,不知怎么就到了戏园子,仿佛乘着小舟坠入崖底,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直到门枢旋转时发出惊悸的摩擦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揭开封条,明知自寻死路,不可挽回。
还是走进了这座楼。
推门而入。
有人身穿戏服,站在灰尘飞扬的光里。
堂内长方直台,那束光从楼顶泄进来,照亮他修长身形。他手握折扇,背对着我。五彩斑斓的戏服盘踞脚下,耀眼夺目。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长横如剑。不像登台伶人。那份上位者的气息与生俱来,站在高处便像要发号施令。我认出他是谁。果然台上人回头,与我遥遥对视了一眼。是个熟人。苏世子,苏洺。上次见面时伶人成群,满堂华彩。此刻遍地尘埃,只有一人登台,一位来者。我们中间隔着几十张坐席,无数凌乱桌椅。
“像吗?”
苏世子对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
好像我来这里,他早有预料。
我回答道:“不像。”
他脸上没有上妆。
只套壳子,未得精髓。
“名伶易仿,神韵难得。”
苏世子转过身来,手指抹开折扇,道:“他确实万里挑一。”
这个他,指的是席如。
我道:“天牢失火拜你所赐。”
苏世子:“席如对我还有用,死在天牢未免太可惜。”
“你是说,”我顿了顿:“他没死?”
“我培养他,还没有回本呢。”
“天牢死刑犯,可都有名有姓。你偷梁换柱,不怕事情败露吗?”
“都烧得面目全非了,谁查得出来呢。”
苏世子行事,胡作非为。
想杀人便乱马踩死。
想捞一个死刑犯便移花接木。
他言外之意,明明白白。
火是他放的,席如没死,还在他手里。
“我这么做,不是顺了穆姑娘心意么?”
苏世子缓步走下台阶,面朝我:“你也舍不得他死。”
衣摆曳过地面,一地花生壳被踩得吱嘎响。戏园子被查封时还在开门迎客。官兵闯入,客人们慌乱逃窜,撞倒茶水桌椅。无人洒扫的花生壳瓜子壳留在了这里。清脆的碾压声由远及近,苏世子向我走来,一步一响。
我道:“我舍不舍得,有什么打紧。”
脚步声定在我面前。
苏世子望着我,目光带着点玩味的审视,道:“怎么不打紧。穆姑娘可是个人才。上元节一次飞来横祸,化险为夷,成功嫁入李府。除夕夜一次舍生忘死,叫李大将军情根深种。你是赌徒,为了荣华富贵连命都可以拿来博弈。果断又聪明,还很走运,每次都赌对了。我让席如来杀你,他却失了手。大姑娘这样有手段,怎么能不叫我高看一眼呢?”
我抬起目光:“你承认,是你派他来杀我了。”
苏世子道:“承认又如何,如今你好端端地站在这,席如也活着。”
他满不在乎,连掩饰都懒得找。
我惊异于他的坦然:“这样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
苏世子注意到我的眼神,反问:“大姑娘恨我?”
“你杀人如草芥,我难道该谢你?”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死了便死了。”
无关紧要?
他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
我袖子里的手指攥紧,道:“你乱马踩死小兰儿,杀光四房,害死了这么多人。”
苏世子聆听控诉,道:“穆家四房消失,能让我的耳朵清净点,是他们的福分。而且他们争抢家产,我出手,算帮你。至于小兰儿,”默念这个名字,他停顿了下,略显困扰:“小兰儿是谁?”
我道:“她是你乱马踩死的戏子。”
苏世子回想起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起。也许在他二十年人生里,这样信手抹除的人的实在太多了。多到难以惊起丝毫波澜,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我半晌,很快笑起来。那笑容令我心生倒刺。
我道:“她和你无冤无仇。”
苏世子:“这世上弱肉强食,我难不成为蝼蚁之死感到忏悔?”
“你就没想过,他日沦为案板鱼肉,也有引颈就戮的一天?”
“我从不信报应。”
“那你信报复吗?”
“没人杀得了我,我也不怕死了下地狱。”
苏世子眼神含着同情,同情我的天真,静静道:“穆姑娘还是太年轻了,等再过十年,你就会发现,为这些人耿耿于怀是多么愚蠢可笑的事情。难道穆姑娘活菩萨降世,要替她们伸张正义?收拾起你那些无处可用泛滥的同情心,去想想实际的东西。”
“你怎能如此心安理得?”
我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字眼:“你逼死了我爹。”
苏世子道:“我就知道你会提这个。你爹不是我害的,我要杀的是你,但他说愿意用他的命换你的命,所以去死。他一死,上一辈的事情就了结了。我们之间没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如果你要你爹的死因怪到谁头上,只能怪你自己,或者怪你娘,谁让她在道观产子,闹出这样的传闻。王府容忍穆家存活至今已经是法外开恩。你不感恩戴德,至少也得知足。”
感恩戴德?
我一脚踹在桌角,感到不可名状的愤怒。
桌椅滚翻两圈。
碰撞声在空旷的戏园子里回荡,显得震耳欲聋。
苏世子纹丝不动。
他欣赏我的怨怒,仿佛欣赏一幕戏。
“死人就是一把黄土,活着的人还需要权衡利弊。”
苏世子颇为感慨:“穆姑娘恨我,朝我撒气,那你爹就白死了。”
我道:“我爹投井难道是为了成全你我?”
苏世子:“可以这么理解。”
“你不觉得荒谬吗?”
我几乎咬碎牙齿:“我们之间,横亘血海深仇,只有你死我活。”
苏世子道:“人与人之间,没有永远的对立。诸多流言蜚语,我都清理干净了,现在,我与穆姑娘之间,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我即将继承王府,而你是将军夫人,陛下迟暮,很快京城就要迎来一番新的天地。我们有很多东西可以谈。”
“谈什么?”我无法用理智思考,只想杀人。
“谈谈李元慎吧。”
苏世子收敛神色,往外望了一眼。他的侍卫从黑暗中现身,只掠过刹那。苏世子似乎从他的出现中感知到某种事态变化,对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同你说这么多,只是想说明我无意与你结仇。过去恩怨已了。圣旨今晚就会下来,最快明日一早,李元慎便要点兵点将。三日后出征。告诉李元慎,如果他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我没听明白他的话,道:“你们在谋划什么?”
苏世子道:“回去问问李元慎就知道了。如果他告诉你,你就会明白,在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面前,自己那点怨愤有多么幼稚可笑。如果他不告诉你,则说明在他眼里,你还没有资格知道这些事。那我更没有必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