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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穷途末路 ...

  •   我点一盏灯,等雨来。

      蚂蚁从墙角成群结队地爬过。

      那一场雨却迟迟未落。

      街上宵禁,随意走动者格杀勿论。一队队骑兵贯穿大街小巷,高举火把将京城分割成封闭的小块,家家户户隔绝开来。震动从地底深处蔓延,整座将军府都在震颤。风把烟吹散开,和乌云一样混沌的浅青色,从宫城的方向来,拉成散射的抛网。整座京城都被这张网所覆盖。整整过去一夜,那闷湿的雨丝姗姗来迟。

      丧钟敲响二十七下。

      三日后,朝廷公开先帝的遗诏,立二皇子为储君。一石激起千层浪。二皇子大张旗鼓准备登基。大皇子党声称皇帝死因有蹊跷,遗诏是伪造的。两派激烈冲突,奠仪还未结束便在先帝灵前大肆争吵。我随朝臣女眷入宫拜祭,灵棚之内,点满了长明灯。为首的皇后娘娘时不时擦拭眼角,嫔妃们哭得死去活来。

      她们哭的是自己。

      这些没有子嗣的嫔妃都要殉葬。

      前朝还在争执不休。我一天接一天的跪,膝盖肿得站不直。到了放饭的时点,个人休息,我找到一处僻静的小间静坐。那儿可能是冷宫,没人来。宫里现在已经没人管这些了。我借冷宫休息,等到七天奠仪结束那天,撞到个尴尬事。午后不知怎么有人比我先来,还是一男一女。在干什么不好说。里面发出的声音难以尽述,我汗毛倒竖扭头就走。里头娇滴滴的女声嗔道:“世子啊……”再是笑声。

      二皇子继位,离不开宁王府鼎力扶持。

      苏世子很快成了新皇眼里的红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陛下的第一道圣旨,褫夺大皇子封号地位,网罗八大罪名,将其下狱。京城开始大规模抄家问罪,一切比想象中来得更加猛烈。很快,到处就乱得不像话了。顺着护城河舀一瓢水,水色暗红。哭声咒骂声连天,轰轰烈烈,不停有人倒台。新贵热衷于揭发和抄家,所有依附于大皇子的势力都被一网打尽,成千上万的人在那一个月掉了脑袋。京城连下几场血雨,从天而降的水珠透着冰冷的红。

      解决完逆党,血光之灾渐渐蔓延到中立党派。

      新皇眼里揉不得沙子,而站在台前为他发号施令的苏世子,更加嫉恶如仇。他们一致认为,如果不采取果决方式,将潜在逆党清洗一空,那么大皇子的势力将随时死灰复燃。这种残酷的做法招致无数非议,很快有人提出质疑。极端的残暴源于极端的恐惧。或许他们内心深处也认为自己得位不正,所以害怕暴露,必须扼杀一切反扑的可能。

      流言遭到铁腕手段的镇压。

      人长了嘴,却越来越沉默。

      挨家挨户的搜查,一轮轮之后,最终轮到将军府。

      或许是因为忌惮李元慎。他们还算客气,没有破门而入,将我吊起来问话。那日苏世子亲自到场,所有人规规矩矩。他坐在主位上喝茶,四周提剑的御林军眼神嗜血。我一直没有说话,苏世子道:“李夫人倒是沉得住气。”

      我道:“沉不住气又能如何。”

      苏世子:“你们都下去,我跟李夫人单独聊聊。”

      众人领命,丫鬟们却目带隐忧。

      我潮她们轻轻摇头。

      所有人离开了,只剩下我与苏世子。

      苏世子道:“我给过你机会。”

      我道:“你指的是临阵脱逃的机会吗?”

      苏世子:“成大事者必有取舍。”

      我道:“将士守国门,这是他的选择。”

      苏世子:“我说过,事成之后,会有人去收复失地。”

      “人死光了,收复一块地有什么用。”

      “服从才是将士的天职。”

      “服从你,还是服从大梁?”我反问。

      苏世子道:“圣旨让他回来,他就必须回来。”

      我无话可说,但一直坐着也不是办法。

      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无须忌讳了。

      我遥遥望向厅堂外的天空,脑海里浮现千里之外某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如此强大,震慑着魑魅魍魉,消弭了恐惧,任何力量也不能打垮。再次将视线投到苏世子身上时,我发现这个人并不可怕。他和我一样年轻。

      我开口时,心如止水。

      “他带走了自己最精锐的部下和手足,为国捐躯,舍生忘死。你们却鼠目寸光,只想着自己手里这点权力。谁当皇帝重要吗?等到尘埃落定,边陲稳固。他手握十万大军,谁当皇帝都得放低姿态求他回来。你们以为,京城定,则天下定。其实恰恰相反,天下定,京城才能定。无论皇城里爬过尸山血海最终登顶的是谁,百姓们感念的,永远都是救他们于水火的英雄,你们蝇营狗苟,才是最怕死的那窝老鼠。”

      苏世子听完我的话,并未动怒,只是道:“李元慎逍遥在外,不受挟制。那你呢。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坐山观虎斗吗?如果李元慎不在乎你,那你连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那就听天由命吧。”

      我没有太大反应:“看看蝼蚁,能不能在夹缝中杀出一条路来。”

      苏世子道:“他不回来,你必死无疑。”

      我道:“该回来的时候他会回来,可要是让他抛下黎民百姓,来帮你们清洗朝堂,那可就打错了如意算盘。用我的命要挟一位将军毫无意义。死了妻子可以再娶,他不是什么为情所困的蠢货。”

      苏世子道:“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我摇了摇头,道:“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是唱戏的杜撰。政治斗争有多么残酷,我在我爹死时就领略到了。父亲投井都不告诉女儿一声。若真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我的命,和厥西稳定。李元慎会怎么选,谁都知道。”

      苏世子:“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我道:“怕啊。”

      苏世子:“装得这么镇定。”

      我道:“你们比我更怕。”

      苏世子:“哦?”

      我道:“一个得位不正,成为九五之尊还如此战战兢兢。一个来历不明,至今都没有搞清楚的身世,还在我面前张牙舞爪。”

      “你说什么?”

      “苏洺,”我道:“我爹去死,是为了你的世子之位吧。”

      苏世子望向我。

      我道:“他为亲生儿子去死。”

      苏世子:“你激怒我,是想逼我杀了你,让李元慎再无软肋,是吗?”

      我静静直视他双眼:“你怒了吗?”

      苏世子:“当然没有。”

      我道:“那我们还有谈下去的必要吗?”

      苏世子起身,门外人迎上前来。

      “你会后悔的。”苏世子冷冷撂下一句话。

      “我等着那一天。”

      ……

      新皇下旨,勒令李元慎即刻回朝。圣旨加盖了十三道金印,召回一位正在浴血奋战的将军。那时离李元慎出征只有一个多月。他跟我说平定战事至少需要两个月。我不知道厥西战况如何。先皇驾崩之后,我再也没有受到来自厥西的任何书信。也许是被人截了,也许战况危急,已经让他顾不上给我回信。

      我只能坐在将军府里等待。

      圣旨发出那天,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我带人离京,避开所有耳目,赶赴京郊四十里外的鹿林。曾经李元慎答应带我来这里钓鱼,而今我带两百人,在此峡谷地带截杀了天子使臣。那封加盖金印的诏书落在我手里,所有使臣就地掩埋。与其让李元慎承担两难抉择,不如我来做土匪,从中断绝他的知情权。我需要为他争取更多时间。

      等到他们发现不对劲,一路排查出圣旨失踪的位置,是在三天之后。大概没有人能料到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敢截圣旨。

      御林军带兵攻上鹿林,我借助地形优势,在山沟里又坚持了七天。七天之后,苏世子下令烧山,浓烟击溃了所有负隅顽抗的人。两百人在大火中失踪,死去。我坐在石头林里,望着浓烟蒙蔽的漆黑天空,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林中走兽四散溃逃,一只狐狸踩着我身体流窜,毛全部烧光了。数以万计的山鸟发出凄厉悲鸣,朝遥不可及的天空飞去。抬起头,苍穹如巨碗倒扣下来。天罗地网,穷途末路。我眼前一片黑暗,对着千万生灵低下了头。我被浓烟呛得咳出血来,轻声说:“抱歉。”

      火势逆风生长。

      忽然间,有人骑马走到我面前。

      苏世子垂眼打量我:“你这么做,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我道:“罪名在我头上。”

      苏世子:“你们是夫妻,他与你同罪。”

      我道:“至少,圣旨晚到一天,厥西能多撑一天。”

      苏世子:“有意义吗?”

      我道:“你不会明白的。”

      苏世子:“起来。”

      我已经动不了了,只能徒劳地躺着。

      “把她拖走。”苏世子对随从下令。

      “你想怎么样?”

      “就这么被烧死,太便宜你了。”

      为了逼我出来,他纵火烧山。又在火势最大之时,冒着风险冲上来把我拖走,足以说明他心中对李元慎仍有忌惮。我很意识到,他们不会让我死。因为我死了就是一桩无头公案,而我落到他们手里,才是拿捏李元慎的最大话柄。

      于是我进了天牢,曾经席如待过的地方。六面墙,不见天日,老鼠成群。他们逼我开口,逼我认罪,逼我指控李元慎。很快我人事不知,变得麻木,连时间流逝都无法感知。也许过了几天,又或许过了几年。无止境的黑夜足以消磨人的一切意志。我窝在稻草里发烧,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咽不下发霉的馒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解脱的夜晚,狱卒倒了一碗水,放在牢门口。我回光返照般拥有了一些力量,手脚并用朝那碗水爬过去。实在太渴了。几步远的距离,我爬了半天,每一次动作都会牵扯到身上伤口,那种撕裂的剧痛,生不如死。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嘴唇才勉强够到水面。我将整张脸都埋进去。喝了水,头抬不起来,就这么扣在碗里。

      那个样子看起来大概十分狼狈凄惨,狱卒的目光静静落下来。他一直望着我。那温柔的注视令我有些熟悉,可我已经没有力气抬头去看他是谁了。

      我心想,我要死了。

      狱卒伸手触碰我侧脸,手指轻轻抵着我下颌线。带着点力度,将我的头从碗里托起来。动作非常轻缓。烛火刺激着视线。我依稀找回几分意识,模糊间,看见了一双细长的眼睛。

      “席如……”

      我听到锁链打开的声音。

      狱卒朝我走来,将我拦腰抱起。

      “你,”我气若游丝,“你怎么在这?”

      席如抱着我离开天牢,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这反常的一幕令我心生困惑。

      席如将我放进马车,然后驱车离开天牢,回到他那个家徒四壁的屋子。从头到尾没有说话,我们之间唯有沉默。他烧水为我擦脸,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药。我咽不下去,都吐了。他出去重煎,熬出一碗热腾腾的,再次喂到我嘴里。如此反复折腾,终于喂下去一点药。我在药效发作的过程中疲倦睡去。被子里很温暖,让人产生了已经死去的错觉。第二天睁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长剑,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梦。

      我从天牢出来了。

      席如手里捧着一碗粥坐在床边。

      我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断断续续问出口:“你,怎么把我,带出来的?”

      席如舀动勺子,暖粥喂到我嘴边:“我同世子说,我有办法,让你指控李元慎。”

      我偏开头,避开了他,道:“我不会这么做的。”

      “我知道。”

      席如的手顿在空中:“我不这么说,你就死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你骗苏洺,他会杀了你的。”

      席如淡然道:“我知道。”

      “你这么做毫无意义。”

      “如果李元慎收到我的信,你就能活下来。”

      “那你呢?”

      席如没有回答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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