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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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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同海伦送走客人,两人在小客厅里又待了好一阵。最近一个半月来,他常常单独同海伦在一起,但从没同她谈情说爱。现在他觉得必须这样做,但又下不了决心跨出这最后一步。他感到不好意思,仿佛他待在海伦旁边是占了别人的位子。“这种幸福不是你配享受的,”皮埃尔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只有那些跟你气质不同的人才能享受这种幸福。”但总得说些什么,他就开口了。他问她对今天的宴会是不是满意?她照例直爽地回答,今天的命名日她过得非常愉快。
有几个近亲还没走。他们坐在大客厅里。华西里公爵懒洋洋地走到皮埃尔面前。皮埃尔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华西里公爵带着疑问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仿佛他的话说得太奇怪,简直叫人听不进去。但华西里公爵严厉的神气一下子就变了,他抓住皮埃尔的手臂让他坐下,亲切地微微一笑。
“喂,怎么样,小海伦?”他随即对女儿说,用的是父母对宠儿惯用的亲昵语气,不过这种语气华西里公爵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他又转身对皮埃尔说话。
“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华西里公爵解开背心最上面的一颗钮扣,说。
皮埃尔微微一笑,但从他的笑容上可以看出,他明白华西里公爵这时感兴趣的,不是维亚兹米金诺夫的笑话。而华西里公爵也知道,皮埃尔明白这一点。华西里公爵突然嘟囔了一句什么,走出去了。皮埃尔觉得连华西里公爵也有点窘。这个老于世故的人的窘态感动了皮埃尔。皮埃尔回顾了一下海伦。海伦似乎也有点窘,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您自己不好。”
“非得跨出这一步不可了,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皮埃尔想,于是又谈旁的事,谈维亚兹米金诺夫,问这个笑话的详细情况,因为他没有听清。海伦含笑回答说她也不知道。
华西里公爵走进客厅的时候,公爵夫人正同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谈皮埃尔的事。
“当然,这是出色的一对,老大姐,但幸福……”
“婚姻是天定的。”上了年纪的太太回答。
华西里公爵似乎不想听这两个女人的谈话,走到客厅另一角,在沙发上坐下。他闭上眼睛,像在打瞌睡。他的头往前一冲,随即清醒过来。
“阿林娜,”华西里公爵对妻子说,“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公爵夫人走到门口,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走过去,向客厅瞥了一眼。皮埃尔和海伦仍坐在那里谈话。
“还是那样。”公爵夫人回答丈夫说。
华西里公爵皱起眉头,撇撇嘴,双颊跳动起来,露出不高兴的粗鲁表情。他打起精神站起来,头往后一仰,迈着坚定的步子,从太太们面前走进小客厅。他高兴地快步走到皮埃尔面前。公爵的脸色十分得意,以致皮埃尔一看见他,就惶恐地站起来。
“感谢上帝!”华西里公爵说,“太太全告诉我了!”他一手搂住皮埃尔,一手搂住女儿,“我的孩子海伦!我非常非常高兴。”华西里公爵的声音发抖,“我一向敬爱你的父亲……她会成为你的好妻子的……上帝保佑你们!……”
华西里公爵拥抱女儿,然后又拥抱皮埃尔,用他那老年人的嘴吻皮埃尔。眼泪沾湿了他的双颊。
“公爵夫人,到这儿来。”华西里公爵叫道。
公爵夫人走进来,她也哭了。那位上了年纪的太太也用手帕擦着眼泪。她们吻皮埃尔,皮埃尔反复吻美丽的海伦的手。过了一会儿,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这事只好这样,非这样不可,”皮埃尔想,“因此不必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好,因为事情定下来了,用不着再像原来那样举棋不定。”皮埃尔默默地握住未婚妻的手,望着她那起伏不停的美丽胸脯。
“海伦!”皮埃尔大声叫道,没再说下去。
“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些什么特别的话?”皮埃尔想,但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应该说什么。他瞧了瞧海伦的脸。海伦向他挨紧了一点。她脸上泛出一片红晕。
“啊,把这个拿掉……拿掉……”海伦指指他的眼镜。
皮埃尔摘下眼镜。他的眼睛不仅现出一般人刚摘去眼镜时的怪相,而且带着惊疑的神色。他想弯下腰去吻海伦的手;但海伦敏捷而粗鲁地一仰头,让他的嘴唇贴住自己的嘴唇。海伦脸上那种慌张难看的样子使皮埃尔大为吃惊。
“现在为时已晚,一切都完了;但我是爱她的。”皮埃尔想。
“我爱你!”皮埃尔想起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话,就说,但说得干巴巴,连他自己都觉得害臊。
一个半月后,皮埃尔结了婚,住进彼得堡装修一新的别祖霍夫伯爵大邸宅里,并且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成了个娶上娇妻又得到百万家产的幸运儿。
三
一八〇五年十二月,老保尔康斯基公爵接到华西里公爵来信,说他将带着儿子前来拜访。“我外出视察,为了拜访您,我尊敬的恩人,多走一百里路算不了什么,”华西里公爵写道,“小儿阿纳托里前去参军,将顺道陪送我。他同我一样对您深怀敬意。我希望您能允许他当面向您请安。”
“哦,看来不用带玛丽雅出去交际,未婚的小伙子自动找上门来了。”小公爵夫人听到这消息,脱口而出。
保尔康斯基公爵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接到信两星期后,一天晚上华西里公爵的仆人先期到达,第二天公爵父子俩也来了。
保尔康斯基老头一向瞧不起华西里公爵的人品,近年来华西里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宫廷飞黄腾达,他就更加瞧不起他了。现在,从来信和小公爵夫人的暗示中,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对华西里公爵的蔑视就变成憎恨了。一谈到华西里公爵,他总是嗤之以鼻。华西里公爵到达那天,保尔康斯基公爵特别不高兴,心情特别恶劣。不知是因为华西里公爵的到来使他不高兴呢,还是华西里公爵正巧遇到他不高兴,总之,他情绪很坏。那天早晨,季洪就告诫建筑师别带报告去见公爵。
“您听他怎样走路,”季洪说,提醒建筑师注意他的脚步声,“用脚跟走路,我就知道……”
不过,八点多钟,公爵还是身穿貂皮领丝绒大衣,头戴貂皮帽,照例出来散步。头天晚上下过雪。公爵平时散步的通向暖房的甬道已打扫过,扫过的雪地上看得出扫帚的痕迹。一把铁铲插在路边松软的雪堆上。公爵皱着眉头默默地穿过花房、下房和披屋。
“雪橇过得来吗?”他问陪同他回家的总管。总管彬彬有礼,他的相貌和举动都有点像主人。
“雪很深,老爷。我已叫人把大道扫干净了。”
公爵点点头,走到台阶旁。“感谢上帝,”总管想,“乌云总算过去了!”
“雪橇很难通过,老爷,”总管补充说,“听说,有位大臣要求拜访老爷,是吗?”
公爵向总管转过脸来,皱着眉头盯住他。
“什么?大臣?什么大臣?谁吩咐你的?”保尔康斯基公爵声音尖锐地喝道,“你们不为我的女儿公爵小姐扫清道路,却为一个大臣扫路!我这里没有什么大臣!”
“老爷,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叫道,话越说越急,越急越不连贯,“你以为……强盗!混蛋!……我这就来教你怎样以为,”公爵举起手杖朝总管挥去,总管要不是躲得快,就挨打了,“你以为!……混蛋!……”公爵急急地嚷道。总管虽然斗胆躲开了手杖,但不免还有点提心吊胆。他走到公爵面前,恭顺地垂下秃头。也许正因为如此,公爵继续嚷道:“混蛋!……把雪扫回路上去!……”但他没有再举起手杖,就快步走进屋里。
午饭前,公爵小姐和布莉恩小姐知道公爵心情不好,就站在餐厅里等他。布莉恩小姐容光焕发,仿佛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跟往常一样。”玛丽雅公爵小姐吓得脸色煞白,垂下眼睛。玛丽雅公爵小姐感到最痛苦的是,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做得像布莉恩小姐一样,但她办不到。她想:“我要是装得若无其事,他会以为我一点不同情他。我要是也闷闷不乐,他就会说我没精打采(这是常有的事)。”
公爵瞧了一下女儿恐惧的脸色,哼了一声。
“哼……傻丫头!……”公爵喃喃地说。
“那一个没有来!准是她们向她说过什么坏话了。”公爵想到此刻不在餐厅里的小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呢?”他问,“藏起来了?……”
“她身子不太舒服,”布莉恩小姐快乐地微笑说,“她不出来。在这种时候,她这样是可以理解的。”
“哼!哼!嘿!嘿!”公爵哼哼着,在桌旁坐下。
他发现盘子不干净,指指上面的污点,把它扔了。季洪一把接住,交给餐厅侍仆。小公爵夫人身体并没不舒服,但她无法克服对公爵的极度恐惧。一听到他心情不好,就吓得不敢出来。
“我是为孩子担扰,”小公爵夫人对布莉恩小姐说,“天知道受惊吓对胎儿会发生什么影响。”
总之,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对老公爵经常感到害怕和憎恶,但她没意识到憎恶,因为害怕得太厉害,她就没有感觉到这种憎恶。公爵对她也有点憎恶,但他的轻蔑超过憎恶。小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特别喜欢布莉恩小姐,整天同她在一起,晚上同她一起睡,常常同她谈起公公,议论他的短长。
“有客人要到我们这儿来,公爵,”布莉恩小姐说,用粉红的手指展开白餐巾,“我听说华西里公爵大人要带儿子来,是吗?”她问道。
“哼,这个大人是个毛孩子……他的差事是我替他谋得的,”公爵气愤地说,“他儿子来干什么,我真不明白,也许公爵夫人和玛丽雅公爵小姐知道;可我不知道他把儿子带来干什么。我不需要他。”公爵望望脸涨得通红的女儿。
“你不舒服吗?还是害怕我们那个蠢货总管所说的大臣?”
“不是的,爸爸。”
尽管布莉恩小姐的话题选得不合适,她还是侃侃而谈。她谈到花房,谈到一朵刚开的花有多美。因此公爵在喝过汤以后情绪有所好转。
饭后公爵去看儿媳妇。小公爵夫人正坐在一张小桌旁同使女玛莎闲谈。她一看见公公就脸色发白。
小公爵夫人的样子完全变了。她不是变得好看,而是变得难看了。她两颊凹陷,嘴唇翘起,眼皮下垂。
“是的,有点不舒服。”公公问她觉得怎样,她这样回答。
“您需要点什么吗?”
“不需要什么,谢谢,爸爸。”
“那么好,好。”
公爵说完走到侍仆室里。总管阿尔巴端奇低着头站在那里。
“把路填上了吗?”
“填上了,老爷;看在上帝分上请您原谅,是我一时糊涂。”
公爵打断他的话,勉强笑了。
“唔,好了,好了。”
公爵伸手让阿尔巴端奇吻了吻,向书房走去。
当天傍晚,华西里公爵到了。车夫和仆人在大路上迎接他,吆喝着把他的雪橇从故意撒上雪的路上拉到厢房近旁。
华西里公爵和阿纳托里被分别安排在两个房间里。
阿纳托里脱了斗篷,双手叉腰坐在桌旁,脸上挂着微笑,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漫不经心地凝视着屋角。他玩世不恭,认为生活是一场连续不断的儿戏,是有人特地为他安排的。现在,他把访问凶恶的老头和有钱而难看的女继承人也看成这样的一出戏。照他看来,这事一定会圆满结束,皆大欢喜。“既然她很有钱,为什么不娶她呢?又坏不了事。”阿纳托里想。
他照例用心刮了脸,洒了香水,带着天生和善而傲慢的神气,高昂起漂亮的头,走进父亲房间。两个侍仆正在替华西里公爵穿衣打扮。华西里公爵兴奋地左顾右盼,快乐地向进来的儿子点点头,仿佛说:“对了,我就是要你打扮成这样!”
“哦,说正经的,爸爸,她长得很丑?是吗?”阿纳托里用法语问,仿佛在继续谈论旅途中谈过不止一次的话题。
“得了,别说蠢话!主要是对老公爵要尽量表示尊敬,要显得懂事。”
“他要是骂人,我就走,”阿纳托里说,“我不能受这种老头子的气。呃?”
“记住,这事关系到你的一生。”
这时,下房里不仅知道大臣带着儿子来访的消息,而且还在详细描述两人的相貌。玛丽雅公爵小姐独自坐在房里,怎么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们为什么要写信来?丽莎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件事?这明明是不可能的!”玛丽雅公爵小姐照照镜子,自言自语,“我怎样走进客厅?即使他招我喜欢,我现在单独同他在一起也会感到不自在的。”一想到父亲的眼神,她就不寒而栗。
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已从使女玛莎那里得到必要的消息:大臣的儿子是个脸色红润、眉毛乌黑的美男子,他父亲上楼梯都很勉强,而他却像一头鹰,一步三级在他后面跑上楼。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得到这些消息,还在走廊里就热烈地交谈着,走进玛丽雅公爵小姐的房间。
“玛丽雅,他们来了,您知道吗?”小公爵夫人说,摆动着大肚子,在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下。
她已不穿平时早晨常穿的那件上装,而穿了一件十分漂亮的连衣裙。她的头发精心梳过,脸上神采飞扬,但仍掩饰不了憔悴苍白的脸色。她穿上这件参加彼得堡社交活动的衣裳,使她难看的容貌更加显眼。布莉恩小姐淡妆素抹,却使她清秀艳丽的容貌更加妩媚动人。
“哦,您还是这副打扮吗?亲爱的公爵小姐!”她说,“客人来了,马上就会来通报。我们就得下楼去,您多少也该打扮一下啊!”
小公爵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打铃叫了使女,兴致勃勃地急忙考虑玛丽雅公爵小姐的装束,并且动手替她打扮。玛丽雅公爵小姐因求婚者到来而生气。这事伤了她的自尊心,而尤其使她难堪的是,她的两位同伴都认为势在必行。要是告诉她们,她为自己也为她们感到羞愧,这样就更暴露她内心的气愤。要是拒绝打扮,她们就会更加一味取笑她。同她纠缠个没完。她满脸通红,那双美丽的眼睛暗淡无光,脸上现出红斑以及常常在她脸上出现的那种殉道者的难看表情。她听任布莉恩小姐和丽莎摆布。这两个女人都诚心诚意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长得那么丑,她们谁也不会把她看作敌手。女人们往往天真而固执地认为服装能使脸变得漂亮,布莉恩小姐和玛莎就动手替她换衣服。
“不行,真的不行,我的朋友,这件衣服不好看,”丽莎老远从侧面望着公爵小姐,说,“你不是有件紫红色衣服吗?对了!这件事可能关系到你一生的命运啊!这件颜色太淡了,不好看,不好看!”
不好看的不是衣服,而是公爵小姐的脸和整个身材,但布莉恩小姐和小公爵夫人没感觉到这一点。她们总以为只要头上扎一条浅蓝色缎带,头发梳得高一点,放下浅蓝色围巾,再配上棕色连衣裙,等等,这样就会使她变得好看。她们忘记了,丑陋的相貌和难看的身材是无法改变的,因此不论她们怎样改变衣服和装饰,这张脸仍然显得可怜而难看。玛丽雅公爵小姐听任她们几次三番给她换装,她的头发被梳得很高(这种发式完全改变了她的相貌,使她显得更难看),再系上浅蓝色围巾,穿上紫红连衣裙。小公爵夫人围着她转了两圈,用小手理理衣褶,拉拉围巾,低下头从这边看看,又从那边望望。
“不,这样不行,”她双手一拍,断然说,“不,玛丽雅,您穿这件衣服实在不合适。我宁愿您穿平常穿的那件灰色连衣裙,看在我面上,您就换一换吧。卡嘉,”她对使女说,“你把公爵小姐那件灰色连衣裙拿来,布莉恩小姐,您等着瞧我怎样安排吧!”小公爵夫人带着一种艺术家的得意微笑说。
但当卡嘉把衣服拿来时,玛丽雅公爵小姐仍呆坐在镜前,瞧着自己的脸。在镜子里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的嘴在颤动,好像要哭出声来。
“哦,亲爱的公爵小姐,”布莉恩小姐说,“您再努力一下吧。”
小公爵夫人从使女手里接过衣服,走到玛丽雅公爵小姐面前。
“好,这回我们一定要打扮得美观大方。”她说。
她的说话声、布莉恩小姐的笑声、卡嘉的笑声,三者汇合一起,像小鸟的鸣啭一般好听。
“算了,不要管我了。”玛丽雅公爵小姐说。